书城军事大战中的大战——凡尔登——索姆河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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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天火(4)

坐在小圆桌旁边的,还有一个随军记者和一个画家,他俩都在德国的报馆里工作。此外在座的还有皇太子的一个随从副官。这次宴会上没有女客。传令兵走进来,附在副官耳边小声报告了些什么,然后副官转身面对着皇太子,用客人不懂的一种话调,请他去接电话,说有人给他打来电话,有公事要向他请示。瘦高的皇太子很灵敏地站起身来,向客人道了歉?就匆匆地到邻室里去了。他还不知道给他打电话的人是谁,但是他并没因此而感到不愉快。也许是他的妃子,也许是他的小儿子。当他坐到放电话机的写字台以前,他的副官跟进来,又报告两句话,就走出去了。于是,皇太子在电话里说:“你是多么有魔力呀!”不管哪个女人都不能不为这样的爱情所激动,在这方面还不老练的德国女人更不能不激动。因此,女护士克列尔也立刻开玩笑地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跟你说话的人是谁?你是在向谁卖弄你的爱情呀?”皇太子低声地笑了,在电话里用他从前给她起的爱称来称呼她,他仿佛是并没有注意到九个月以前他们最后一次会面的情况。

他问女护士克列尔能不能到他这里来,陪他一个短时期,因为有很多好朋友在他那里聚会,可惜象往常一样?没有女主人,他还说过两分钟他就可以乘汽车到丹渥野战医院去。

女护士克列尔笑了。恰巧电话室里三个眼睛有毛病的电话兵这时都到外边观赏星光去了,所以她可以毫无拘束地跟他讲话:你虽然好象是一位伟大的军事首脑,可是你还不知道野战医院院长的职责。倘若皇太子能够驱车到野战医院里来,她当然很高兴,可是皇太子驾临野战医院时坐在汽车里要保持皇家的尊严,而且他的来访只能表示对野战医院的关怀。然后,她可以向他介绍一个军官,一个工兵少尉,这个军官会把关于多阿乌山最后一些日子的惊人事情报告给皇太子。

皇太子以嘲弄的口气问女护士克列尔是不是已经爱上了这个军官,跟他发生了关系,但是她用讽刺的口气反驳了皇太子。她的脸红起来了,当然皇太子是看不到的。然后,皇太子向她打听什维尔辛茨中校的近况如何?他是否能给什维尔辛茨中校一些帮助?但是女护士克列尔并没有回答他关于她丈夫的任何新消息,并且说一直到战争结束以前,她的丈夫不会有什么新的转变,因此皇太子听了感到很遗憾。女护士克列尔今天当然是因为要替一个人说情才给皇太子打电话,这个人跟她并不亲近,但是,她对这个人却很敬重。她在电话里用女人的富有魔力的莱因口音,说明了高等文官考试合格者作家贝尔廷、贝尔廷的上级杨施少校先生、和李霍夫师军法庭迫切需要一个来替补前去担任战斗任务的书记官的全部经过情况。

皇太子很喜欢在电话里和他讲话的这个女人,他又被她迷住了,觉得她就好象是站在自己的面前一样。他把嘴紧贴在授话筒上,要求她也用关怀贝尔廷这样的热情态度来对待他,有时也以同样的热情来想念他。要不是他对女护士克列尔有很清楚的了解,那么他会产生痴情的醋意的。

“嗳,”女护土克列尔善意地回答说,“在‘退场’这样多的野战医院里,对一个人的评价有时要比写军事报告的人所作的评价正确得多。”(在冷酷无情的医学术语中把死亡叫做“退场”)

皇太子对女护士克列尔这样威胁他,似乎感到很吃惊,只因今天他接见了三个新闻工作人员,对作家的工作业颇有了好感,所以还是把杂役兵贝尔廷的名字和他的所属的部队记到自己的记事本上了。女护士克列尔觉得很愉快,她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变成了一个有魔力的负监护责任的家庭女教师,但是现在不能让他拖延这件事,可惜他就是好拖拖拉拉的,必须让他立刻就下命令,不许他反驳,而且要通知杨施少校先生,实际上应该由指挥第五军的人来下命令!

皇太子很高兴,因为这个女人真是漂亮迷人。他在最近几天内就可以再看到她。他要去访问丹渥野战医院,了解那个从多阿乌山来的少尉的情况。但是今天夜里可以给杂役兵中队发一份电报。当皇太子用献殷勤的亲热声调把这种情况告诉女护士克列尔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客人,于是他站起来,屈着身子在电话里结束了自己的谈话。他告诉她下一个礼拜日要去看她,并且听到女护士克列尔用很安静的声音一面向他致谢,一面向他道歉说:现在必须停止谈话,因为有空袭警报,急切需要使用电话。皇太子稍稍有点惊慌,他想要命令高射炮队和机关枪连狠狠地打击法国人。他挂上了电话听筒,然后沉思地点上了一支纸烟,慢慢地回到灯光照耀着的小餐桌前面,桌子上摆满了一杯一杯的香槟酒。由于有了这些飞机,战争就变得越来越残酷了!

眼睛有毛病的胸甲骑兵凯勒已经在女护士克列尔的身旁站了几秒钟,手指着连连冒出火花的第二条电线。刚才,除了其他的一些原因,还因为马嘶鸣起来,使他慌慌忙忙地跑到外面去了。他最爱马,现在他看到那匹可爱的马不在野战医院的马厩里了,简直伤心极了。他熟悉这匹马嘶鸣的声音。这是一匹栗色骗马,名字叫“爱贡”,虽然喂得并不好,可是还很肥。这匹马是到野战医院来割溃疮的战地神甫骑来的。凯勒想,谁知道,也许自己还可以拉着这匹栗色马的缰绷,抚摸它的光滑皮毛,呆上半分钟,呼吸着每一个骑马的人都很熟悉的马身上的可爱的热腾腾的气味。真的,看浴池的皮赫勒在柔和的月光下牵着马走过来了,这匹马很高兴地奔向马厩。

这时,洛赫内神甫正跟野战医院院长握手,他感谢院长对他的招待,并连声给他和他的医院祝福。然后,他虽然腆着大肚子,却一跃就踏着马蹬跨在马鞍上。洛赫内神甫现在很象一个西方野蛮的骑手,戴着一顶宽檐帽子,帽檐很难看地向上卷着,还披着雨斗篷,以免夜里着凉。他骑着马一直向他所要夜宿的丹渥镇奔去。散通日的白葡萄酒真是不错,更因为中午的时侯,院长在那个令人憎恶但又聪明的排字工人的床边曾提出生命的价值很值得怀疑的见解,他还和主人进行了一场激烈而有趣的争辩……那个排字工人叫什么名字啊?对,叫保尔。

不错,已经被迫一连好几个星斯没有喝酒了,现在刚一出院,脑子里立刻就想起那令人垂涎的美酒来了。酒使他心里感到兴奋,正象《圣者传》里所写的那样,它使伤心的人得到安慰,使瘫痪的人得到力量,把正直的人送进甜蜜的梦乡。现在是十一点钟,骑着马慢慢地再走二十分钟,到丹渥镇后还可以舒服地睡上一觉。月亮照耀着大地,多么美丽呀。两条公路象宽带子一样伸展着,再往前一点,公路就分开了:一条通往丹渥镇,另一条公路向右方山下伸展,通往维龙—奥斯特。这时候,慕尼赫博士穿着工作服,不象野战医院的医生,倒象个少校似的,用目光盯着已经山院骑在马上的健壮的洛赫内神甫的背影,然后,送行的人们回去了,他自己也跟在大家后边走进房子里去。当他还在想这位慈善的神甫的骑马姿势和他脖子上挂的银十字架之间的奇妙的矛盾多么有趣的时候,电话兵凯勒忽然匆匆忙忙地跑过去,打开电话室门,随后又关上了。

凯勒的确很慌张,因为他在外边就听到电话铃的声音,叫他来挂电话。他急急地挂好电话,听到从远方的前线经过恩涅转话站传来消息说:一架敌机袭来,要他赶快通知其他站。德国各种营房和部队的电话兵和值夜班的都要得到空袭的消息,并通知其他电话站。

这时,下边维龙—奥斯特支线车站宿舍里的电话铃也响了。可是尽管电话铃响着,却没有人接电话。白天住在这里的铁路员工——年老的国民军,辛辛苦苦地劳动了一整天,都已经坦然睡着了。他们早跟杂役兵们商量好:倘若发生什么事,杂役兵的岗哨要立刻把他们叫醒。杂役兵的岗哨听到了这部老电话机绝望的拚命的呼叫声了吗?没有人睡在附近。铁路员工们喜欢方便,他们和杂役兵宁肯住在车站的那边的宽大的营房里。本来山里挖了防空洞,遇到空袭可以逃避到里边去。但是一定要有人及时地叫醒他们,才能来得及逃到防空洞里去。电话铃呻吟地响着。那么,巴尔科普班的岗哨究竟呆在什么地方呢?万一那架该死的敌机袭击这个小车站,难道他想葬送自己的伙伴们吗?

贝尔廷拿着步枪,站在窄轨道之间,越来越想得入神了。他站的地方离放电话机的宿舍不远,本来可以听到电话的铃声,只因为想得走了神,所以没有听到。在这一瞬间,他一味地感伤自己。倘若他能象中队里其他人那样运用理智,不去幻想当上士,那么他从前在库斯特林的兵营里就可以稳稳当当地被分配到东线去,不至于志愿到西线来。他若是甘心只当一个纯洁的小兵,在东线也可以尽自己的天职。但是,他不是曾害怕到东线去吗?他怕东方的虱子、雪和寒冷的气候,又怕到东方那些不文明的城里去,也怕走那些难于通行的道路,更怕看到城市里的许多犹太人——东方的犹太人,他们有着令人讨厌的习惯,信奉令人憎恶的顽固的犹太教,至少也会使他——贝尔廷感到狼狈。

贝尔廷很诚实,他承认自己憎恶犹太人,而且现在他还承认这一点。可是由于一些小过失,他却受了几次严厉的处罚。为什么一个犹太人不能承认自己不喜欢别的犹太人而很喜欢普鲁士的军队呢?他喜欢普鲁士军队的军纪和秩序、整洁、训练、军服和军人的精神,喜欢它的伟大的、值得骄傲的军事传统和它的不可战胜的打击力量。难道他不应该培养自己有这样的情感吗?现在,他已经服了两年兵役,却成了一个盗窃饥饿者的面包的小偷,很窘困地站在这里。他已经变成了了个柏林人嘲笑的对象。从那时起,许多的欺骗已经揭穿了,例如那种为祖国牺牲是幸福和光荣的骗人谎话就已经被揭穿了。唉,不判明真相,就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永远是庸俗的和可怕的。但是,真他妈的糟糕,实际上人们的行动却往往是很鲁莽的。人们不应该让妇孺老弱遭受野蛮的蹂躏,可是施累新故乡曾经多次遭受他们的侵袭。唉,唉,唉,贝尔廷先生,你是一只脑子里灌满普鲁士爱国主义的绵羊,是一个走上冒险者的道路的小孩子,因此你不知道自己怎样替全世界的敌人——魔鬼的化身,赤裸裸的暴力者——做了奴仆,堕入了他们的圈套。现在觉悟已经有些迟了。甚至历史书中以谈虎色变的笔调所描写的好掠夺的巴什基尔民族已经衰落了。因为这个民族和与它相类似的民族也只是从施累新的农民和城市居民那里掠夺他们供给饥饿者的食粮。贝尔廷简直是一个好掠夺的巴什基尔人,该狠狠打自己的嘴巴!

想到这里,贝尔廷忽然听到电话机的铃声,他清醒了,立刻就紧张起来。他撞开了门,用手电筒照照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从挂钩上把听筒摘下来,听到:空袭警报,赶快通知其他电话站!他立刻想起那五辆装炸药的火车!五十个活人的生命全靠他的照顾了!事不宜迟!于是,哨兵贝尔廷象死了一样在轨道和枕木上跳着。步枪很碍事,他冲进了铁路员工的房子:“快出来,快出来!空袭警报!”他没有关门,好让风吹进来,使那些睡觉的人完全清醒过来。他转回身,跳出来,飞也似地往前跑,要去把自己班里的伙伴们叫醒。他自己一点也没有害怕,相反地他很激动,由于这个不寻常的夜里发生的事件,他简直发狂了。现在,他站在自己的营房里,听到巴尔科普中士正因为吹进了冷风在骂人。贝尔廷用枪托子敲着地板,无情地驱散了人们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睡意。这样做并不是没有用处的,有一次有个人就在空袭的时候呼呼地睡着了,那时候,人们和弹药之间隔着一个一百五十米长的地带,而现在不过是三十米。

现在贝尔廷倾听着天空飞机的声音。传来一种很小的声音,听得很清楚,却令人感到很讨厌。一个探照灯已经照耀着西夫里一带的天空。探照灯的灯光象石虎子的舌头一样,在前边的天空宽宽地伸展开,好象在寻捕昆虫。第二个探照灯大概是从维龙车站后边也伸出了长舌。第三个探照灯从丹渥锁伸出了长舌。高射炮已经咆哮起来了,它们的吼声是在山后,在铁道的那边,山坡上的一挺重机枪也哒哒地响了起来。

当心些,法国鬼!只要探照灯的几个光带交叉地把你照住,那深红色的榴霰弹立刻就会在你的头上或是你的面前爆炸,排炮无情地向上发射的尖头炮弹也许会在你的机翼上穿一些洞,打中飞机的发动机或它的心脏,打中它的油箱或它的肺上,不管打中那里,都会让你完蛋。总之,当你还没有来得及把那些可怕的复活节的圣蛋投下来以前,你就一定会被打落了。

一群杂役兵还没有来得及穿好衣服,就慌慌张张地在月夜里逃窜,他们都钻进黑呼呼的防空洞里去。人们大都往防空洞的后壁那里挤,认为那里最安全,但是,铁路员工们已经在那里抽起了烟,杂役兵们不得不朝前边找掩蔽所。现在仍然留在外边的,只剩下贝尔廷一个人了。他必须留在外边了望,当见证人。巴尔科普中士很温和地用鼻音哼着对贝尔廷说:你也许不想钻到防空洞里去吧,等一会炸弹就会落到你头上。贝尔廷把手放在帽檐上,遮着眼睛,他不同意中士的意见,他认为法国飞机来得不会这样快。

法国飞机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呢?也许向斯太涅那边飞去了吧?皇太子的总指挥部大概就在那里。法国鬼啊,倘若你在我被调到李霍夫师的军法庭去以前,就把皇太子炸死!那可就害了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