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大战中的大战——凡尔登——索姆河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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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天火(7)

奥托,杨施少尉在一个不出名的步兵团里服役,那个团参加过许多次战斗,都吃了败仗,伤亡很多,因此在那个团里服役是不会叙功的。但是,他的儿子在一九一五年底南波兰某一条河河岸的战斗中却叙了功,不过这次叙功与其说是由于建立奇勋,还不如说是由于犯了过失。从那时起,奥托·杨施少尉就佩带上了一级铁十字勋章,可是当父亲的还一直没有捞到一枚,他的声望恐怕要被儿子压下去了。他的朋友尼格尔少校虽曾竭力斡旋。使杨施少校跟弹药库的军官先生们讲和,而他依然没有能捞到铁十字勋章。不仅如此,尽管炮兵指挥部已经将罗格斯特罗少尉英勇牺牲的事迹报告上去(罗格斯持罗少尉是在贝佐沃一带一次规模很小但战果显著的战斗中牺牲的,可惜从那以后德军在这里蒙受了相当大的损失),可是杨施少校的铁十字勋章还是杳无音信。据说,罗格斯特罗少尉是一个出身望族、长着金黄色头发的美男子,现在他不能再妨碍任何人了!前天,甚至昨天,他还认为就象太阳在早晨和晚上必然出现在地平线上一样,我杨施少校必定能够得到勋章。可是从今天起一切都完了!

杨施少校摘下电话机的听筒,然后又用手按住听筒的挂钩。他的这种动作是没有目的的。他必须到外边去,把自己的激愤发泄到空旷的大自然里。他要去访问自己的密友尼格尔少校,寻找一些安慰。他按铃叫勤务兵,要他来给他穿大衣。他骑着马出去了。

达姆维勒的大街充满了春天的蓬勃气象。麻雀在明朗的阳光下,唧唧喳喳地叫着,燕子掠过万里无云的晴空,士兵们脱掉了大衣,到处奔忙着。杨施少校骑着高头骏马,检查每个士兵是否很严肃地向他敬礼。在牧场上,在村庄那边,正在演习,从机关枪的演习场上传来了空弹壳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尼格尔少校没在,他大概是骑着马访问工兵连连长劳贝尔上尉去了。杨施少校呆了一会,然后根据他刚才听到的消息,想去访问另一个朋友。他不喜欢劳贝尔上尉,因为这些什瓦比人都是民主主义者,是敌人;但是,今天他克制着自己的情感,拨转马头,奔向工兵连的连部去了。

劳贝尔上尉蜷缩在沙发的一角里,尼格尔少校蜷缩在沙发的另一角里,显然他们谈得很投机。劳贝尔上尉给杨施少校先生这位稀客拉过来一把安乐椅,替他斟了一杯樱桃酒,并打开一盒雪茄烟。不,劳贝尔上尉自己今天也不吸烟,他不高兴吸烟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从丹渥战地医院经过地区指挥部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今天夜里,一架敌机先轰炸了丹渥野战医院,然后疯狂地袭击了达姆维勒车站。当然是破坏了国际公法。红十字会的代表若是提出抗议,法国的先生们当然要承认他们的错误。他们会惩办那个飞行员,撤换他;也可能不这样办。但是不管怎样,克罗辛少尉是不能复活了,他已经和其他伤员一齐被炸死了。

尼格尔少校同情地摇摇头,他的发亮的眼睛充满同情感,观察着上尉的发暗的眼睛。

“这个克罗辛少尉确实就是和我们在多阿乌山共同作战的那个人吗?”他问道。

“当然,就是他,”劳贝尔上尉点头说;“我们部队里只有一个少尉叫克罗辛。在我们所有的各部队里只有一个军官叫克罗辛。”

劳贝尔上尉曾对克罗辛少尉抱很大的期望,一向对他非常器重。用这样百折不断的弹性钢可以锻炼出巩固前线阵地的钢链条。善于联系群众、听取士兵们的意见、顽强地完成自己的义务、全心全意地献身于自己所确信的事业,这样的人就是人民未来的保证。这个青年离开了那到处是虱子的垃圾堆——多阿乌山,从二月十四日的灾难中没有受重伤脱了险,现在却被万恶的法国飞行员向房顶投下的一枚炸弹炸死了,劳贝尔上尉的心里怎么能愉快呢!啊,今天是个倒霉的日子。在劳贝尔上尉的眼睛里看来,世界简直是一堆污秽的垃圾。这种飞机作战已把战争贬低为驾驶兵、照相兵和投弹手的把戏了,这种把戏终有一天要被消灭,而为更理智的东西所代替,因为好人是永远不会被灭绝的。要很好地捍卫祖国,必须用脱明的方法和勇敢的人去消灭聪明而勇敢的敌人。从前,劳贝尔上尉曾经跟自己的朋友莱因哈尔德开玩笑时争辩过:重炮是不是标志着这场战争的结束呢?但是,他却不愿意白费唇舌去谈论空战,根本就不应该进行空战,这是一种最龌龊的鬼把戏,去他的吧!现在既然能炸死克罗辛少尉,也许很快就会轮到他劳贝尔上尉头上。他绝不敢保下一次空袭时飞行员不会炸碎他的脑袋,就象他的孩子在圣诞节时打破胡桃一样。但是,他在被炸死以前还要绁续工作,执行他的职务,绝不能游移不定,对一切不闻不问。

两位客人站起身宋,尼格尔少校很亲切地跟什又比人劳贝尔上尉握手。他说,过去他和克罗辛少尉之间是有过一些摩擦的,但是这些事情毕竟是在同僚之间发生的,而他现在这样牺牲了,多么可惜。他希望劳贝尔上尉马上忘掉这次打击,还要乐观地观察世界。劳贝尔上尉摇着头,几乎是屈着身子转过头来,走到门口,走到外边拴着两匹马的地方。两匹马正在那里亲切地相互嗅着,一匹马把脖子搭在另一匹马的项鬓上,杨施少校一边往外走,同时由于他的朋友尼格尔的惊人作法简直要叫起来。就是再过几十年,只要他遇到这个巴伐利亚人,也一定还能回忆起今天他的这种情感。

六、遗物

大家在一个空营房里不愉快地谈论着,既然不愉快,最好还是把嗓门压低点。中午以后,巴尔科普中士亲自通知杂役兵贝尔廷,立刻收拾行李和东西,回到中队去。

杂役兵雷贝代陪他一同回中队,好帮助他收拾东西。昨天液里发生的事件和上午已轻查明的被轰炸的后果,使这两个杂役兵更为亲密了。到艾特拉—奥斯特去的道路很不好走,但是外边的天气非常好,令人感到精神畅快。小饭馆主人雷贝代帮助高等文官考试合格者贝尔廷收拾东西,他把贝尔廷的大衣铺在床上,按照规矩把袖子翻进里面去,然后把衣物卷起来,尽量卷得细而停匀,象一根香肠一样,没有一丝皱褶。两个人都已站过了岗,面色都那么苍白。

敌机疯狂轰炸的治息是早晨八点钟铁路员工们传来的。雷贝代和贝尔廷几乎还没来得及去打听威廉·保尔是不是还活着。贝尔廷一面捆行李,一面不由自主地一个劲摇着头,使外人看着感到惊异。贝尔廷的心里好象有一条无限长的纸条,上边重复写着几个字:保尔和克罗辛……保尔和克罗辛……

倘若他细心地观察一下自己,那么他会发现在自己的内心里对毁灭地球上生物的各种各样杀人武器充满不可思议的天真的惊异。克罗辛和保尔……保尔和克罗辛……一个滑稽的世界;一个非常可笑的世界。

今天,雷贝代的圆脸变成苍白色,雀斑显得特别清楚。他用自己粗糙的手非常精细地卷着军大衣。

“我想,今天下午在丹渥的墓地上就要替昨天夜里被炸死的人挖一个大墓穴。埋他们是用不着挖很多墓穴占很大地方的。”

“反正一样,”贝尔廷很不在意地回答,“只要是土,都是一样的。”

贝尔廷的心里浮现出一堆横七竪八的骨头,有些是烧焦了的没有下颚的白头盖骨,有些只有下颚没有头盖骨,一只脚骨架插入胸廓骨架里。保尔的两手特别小,不象一个成年人的手,克罗辛的个子特别大。

“你相信他们把克罗辛少尉也跟士兵们埋在一起吗?”

“嗯,”雷贝代回答,“我想他们一定会这样做,对,野战医院院长是聪明人,挖一个墓穴比挖两个墓穴省劲。而且在死人复活时,值班的天使不是就不分那个是少尉和那个是士兵了吗?你要好好地,”雷贝代换了话题,“你要好好地离开这里。你可以成为一个最有理智的人”

贝尔廷耸耸眉,把消瘦而憔悴的头缩进去。他觉得自己有罪过,他抛弃了自己的伙伴,他不否认他于心很不安。这时雷贝代看着捆得很好的背包——用军大衣卷的好象一段长管子的行李包。打得这样整齐的背包,拴在背囊上,就是德国皇帝来检阅也毫无愧色。然后,贝尔廷跟他一起把背包围在背囊上,把两端压紧,雷贝代系好右边的皮带,贝尔廷系好左边的皮带。这时雷贝代说:

“不管怎样,我总是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没有更早就离开这里。”

“可是,这是我的中队,”贝尔廷一面嘟嚷着,一面用大衣皮带在象香肠一样的背包中央捆紧。

雷贝代很惊讶地望着贝尔廷。他留在这里对于他们自己或对于这个圈子里的某一个人有什么好处呢?谁要求他留在这里这样关怀中从里的伙伴呢?贝尔廷往回走几步,把手插在口袋里,歪着脖子检查背囊。

“我的感情让我这样做,”他慢慢地回答说,停了一会又接着说,“并没有其他理由。”

贝尔廷不肯说出自己无力去改变的伤心事物,雷贝代也未便追问。

雷贝代抽着贝尔廷的一支纸烟,反正贝尔廷要把纸烟给他留下的。他说,他认为贝尔廷的这种感情没有任何价值。一个人产生这样的感情是会倒霉的。

“威廉,”雷贝代突然说,“威廉·保尔一定清楚地理解这一点。只有对纯洁的人才能用感情。有时我觉得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了我们所有的感情。我想坦率地告诉你,同志,对于我们的伙伴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思想。我们想的越多,观察得越深刻,对于我们的伙伴好处就越大。我想我把你叫做同志,你不会感到屈辱吧。”

贝尔廷不仅不觉得屈辱,而且对雷贝代这样称呼自己感到非常高兴,激动得身上直发热。

“我一上午都在反复地想,难道是我们错了吗?我和保尔错了吗?我们在什么地方失算了吗?我曾经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不应该向前进取。你和我,我们都很健康地坐在这里,而且还有可以思考的头脑。但是威廉·保尔已被埋进了大坟墓,今后柏林的工人少了一个共同进行斗争的同志。不过有一点还值得安慰:他死了,他们吏要加紧斗争。当然毫无疑问,若是跟保尔在一起,工作会进行得更迅速顺利。保尔有聪明的头脑,年纪轻,他错投了胎,生在贫困的家庭里,什么苦头都尝过。他具有很丰富的斗争经验,他懂得开玩笑,不使自己受愚弄,他知道那些先生们对我们的伙伴是不会有什么恩赐的,如果他们给我们一盒火柴,我们就得给他们一盒雪茄烟。尽管这样,你瞧,事实证明他还是想错了。他的错误在哪里呢?你能告诉我吗?”

贝尔廷已经开始迭毯子,为的是把它捆在背囊外边。他很不愿意回答雷贝代的问题,因为他的心思完全集中在保尔身上,他觉得保尔还活着,保尔的笑容,他对美丽的活字版和柏林报馆区(保尔的排字车间所在地)所表现的偏爱神情,对用木板条夹着的一令令白报纸和油墨气味以及刚印出来还带汽油味的报纸所表现的偏爱神情,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保尔喜欢星期天到特列普托夫、缪格尔海去旅行,喜欢大窗区边哈菲尔河的高高的河岸和布兰登堡灰绿色的松林。他很快就想起刚才说的保尔思想上的错误,保尔应该糟蹋自己的身体吗?难道这是他思想上的错误吗?

“当然是的,”雷贝代肯定说,“保尔牺牲了一只脚的大拇趾并不是偶然的,那是经过了反复思想斗争,用一个生了锈的尖钉子扎的。”

杂役兵贝尔廷听了大吃一惊。

“我本来想多告诉你一些当时没有告诉你的事情,”雷贝代接着说,“可是现在已失掉了意义,还是不讲的好。”然后他又用刺激的口气说:“威廉·保尔希望做事要有始有终。”

贝尔廷只感到心情很混乱:埃贝哈尔德,克罗辛也跟着他弟弟牺牲了,再看不到他了,也再看不到自己糟蹋了自己身体的保尔了,也再看不到洛赫内神甫了,可是克列尔女护士怎样了呢?一个人只有两个耳朵和一颗心,而站岗时的那些思想现在也还都集在心头,他怎么可能一下考虑到这样多的事情哩。他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很多时间来整顿千头万绪的思想。贝尔廷看着自己的髒脚趾,最后问道:

“照道理说,飞行员是不能轰炸野战医院的,只有在偶然的情况下才轰炸野战医院,雷贝代是否要求考虑这种偶然轰炸呢?”

卡尔·雷贝代立刻肯定地回答说:当然要求考虑。但是,事实证明,不是他要求,而是实际情况要求考虑。实际情况要求必须特别小心,因为敌人是没有恻隐之心的,哪怕一点最微小的优势他们都要利用,更不用说较大的各种优势了。我以前对这个敌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和资本主义世界大战——估价不足,所以倒了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