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护士克列尔软弱无力地躺在护土长的床上。这个女人平常总是那么沉着,这次为什么吓得这样魂不附体呢?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大概是她由于一种奇迹从死神的手里挣扎出来,事后感到恐怖了吧。是的,她住的那个角落被炸得最惨,没有一个人被救出来。不,有一个人——弗拉华少尉没受一点伤从那里被救出来了。炸透了房顶的炸弹,落在走廊里爆炸了,地板起了火,却没有炸着弗拉华少尉,只是把他震醒了,有人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就从窗口爬出去,这时火已经延烧到他头上的房顶,他很冷静地顺着外墙滑下来,甚至他的皮肤都一点也没有被石头擦破。本来他是很悲观的,对自己的生命漠不关心,因为他的未婚妻在家里偷人怀了孕,想要请一个拙笨的老太婆帮忙堕胎,实际上他对这些事情倒挺注意,他想,她到底是怀孕没怀孕呢?是跟张三还是跟李四怀的孕呢?她大概是受了父母责骂和别人说短道长的影响。只要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的眼睛就要看,耳朵就要听,脑子就要想,鼻子就要闻——还是让他变成油烟和烧焦的肉吧。可是他得救了,奇怪,多么奇怪!明天中午他必须立刻给那个愚蠢的小姑娘写信,开导她要遵照上帝的意旨,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胡思乱想去考虑其他的事情。
轰炸后过了二十分钟,一些骑摩托车的士兵从丹渥地区司令部来到被炸起火的地方,他们是从那里的大掩蔽部中来的,工兵拿着镐头和斧头,步兵拿着铁锹。虽然走廊左边士兵病房的前部和护士室已经泼了很多水,堆了很多土,不能住人了,但是他们可以把它们清理出来。
第二枚炸弹……当探照灯的一道道白色灯光横贯天空,大炮和机关枪发射出阴惨惨的火花的时候,一个孤独的人骗着马停在通往丹渥镇的公路上,从马鞍上回过头来。这是戴着宽檐帽子的洛赫内神甫,他心里很清楚,他断定这里已经离开险地,他替下边那些不属于自己师的杂役兵担心,在复活节以前他还去访间过那些杂役兵。其中有几个大概是波兰的天主教徒。突然一枚榴霰弹在他旁边响了,仿佛在告诉他要当心哪!即使是一个庸碌无知的人看到驱使种雷的暴力者们所进行的大规模演习,也会明白在这个演习场上是隐藏着杀气的。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洛赫内神甫仍然犹豫不决:是策马急奔丹渥镇好呢,还是拨回马头驰往战地医院的防空洞里去躲过空袭好了倒霉的是,他没有急奔丹渥镇,也没有驰往野战医院。他在十字路口上停了一会儿,就沿着通往下边的公路到山岗那边山个圆山顶的黑影之下掩蔽起来。他骑的那匹骟马却比神甫还聪明得多,它急不可耐地挣着缰绳,想要逃出这里。这里很黑暗,周围枪炮乱响,把马弄惊了,若是从空中投下炸弹来,它的长背是很难隐蔽的,不等神甫先生给它指示方向,它就飞越过了横在面前的铁路,当它疾驰到看来似乎安全的地方,洛赫内种甫才很费劲地勒住缠绷,使它停下来。后边的轰隆声震得山摇地动,马耳朵朝后竖着,要暴躁地跳起来。神甫想只要一穿过公路,走下山坡,就去它的吧!重机关枪连就是因为它爱惊,所以才换了一匹老实的好马,不要它了。洛赫内沉着,聪明,和蔼,他下了马,拉着马缰绳,马浑身发抖,他想使马安静下来,当马扬起脖子的时候,他也抬头向天空看了一下。在探照灯的明亮的白光照射下,他看见离他不到一百米的上空有一架灰白色的大飞机正嗡嗡地越过山岭,圆的腹部,画有苍白色十字的机翼,圆的军徽,尾舵——这一切,由于法国人要俯冲投弹,把飞机往上一升又向下一落,使孤独的神甫先生看得很清楚。
弗兰西库斯圣徒勋章会的会员,西岸师里的战地神甫本涅迪克特·洛赫内也和当时眼看着投下炸弹而被炸死的少数人一同遇难了。炸毁公路和炸毁铁路对于飞行员来说几乎是建立了同样大的功劳,因此,画家鲁阿德看清楚飞过的地面上的情况以后,就拉动了投弹杆。洛赫内神甫亲眼看到一枚炸弹在探照灯的照耀下明晃晃地象一滴大汗珠又象一撅屎从一个可怕的大怪物上落了下来,他立刻屈膝跪在马腿旁边,两手痉挛地抱着小银十字架。飞机早已消失在夜幕里了。“爱贡”一面磨牙、一面向他伸脖子,洛赫内神甫只是紧闭着眼睛虔诚地作祷告:“天上的父救救我吧,圣母慈悲保佑我吧,现在上帝的儿子遭遇到大灾难,保佑和接受他的灵魂升天去吧。天上的父,我把我的灵魂交到您的手里。”他默默地这样祷告,又急急地连声诵念《圣者传》中常引用的古代伟大的祷告词:“我的父”。他不是用拉丁语,而是按照他的习惯用德语祷告的,他的祷告声被落在附近的一枚炸弹的轰隆声压倒了。这时,他眼前浮现出儿童时代看过的画景,三位一体的尊严的天父,从云端里向他倾身,天父留着长髯,穿着长袍,一面祝福,一面伸出手来,站在他右边的是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头上的光环里有一只鸽子,画画上写有几行字:“尔免我债,如我亦免负我债者”。就在这时候,他面前轰隆一声,升起了一团,红色的火焰。
飞行员鲁阿德在离开洛赫内神甫仅仅十二米远的地方投了一个象大蝠蝠一样的炸弹,把公路炸了一个大坑,从山上向下崩掉很多土块,无数破弹片在周围乱飞。炸弹片疯狂地炸在没有生气的山壁上,也炸在吓得发抖的人和马的身体上。洛赫内神甫的胸膛中了弹片,马脖子和腿受了伤。洛赫内最后听到一声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被炸死并倒在他身上的马的惨叫声。人和马断气以前的喘息声和呻吟声混在一起,人和马的血也汇合在一起了。
第二天早晨,步兵们从防空洞里爬出来回到阵地上,摇着头肯定地说:这些不大不小的弹坑是飞机投弹炸的,这一次,他妈的,连战地神甫也炸死了。他们拿出了食具和刀子,毫不惋惜地从骗马“爱贡”的身上割下较肥的肉,带回去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五、幸免于难的人们
杨施少校面色铁青,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因为从地板底下往上吹冷风,所以他脚下穿了一双厚毡鞋。他面色苍白,十分激怒地申斥和吓唬勤务兵库尔曼,说可可煮得太老了,要把他送回杂役兵班里去,他面色苍白,十分激怒地踩碎了一只很轻佻地在地板上爬的蜘蛛;他面色苍白,十分激怒地……楼下办公室里的人们很清楚地了解,杨施少校今天情绪不好,是因为他的好友尼格尔没有来安慰他,所以谁也不敢到他跟前去。也许,在他的旁边除了曾作汉堡国民小学教师的上等兵迪尔,再没有别的人了。但使杨施先生感到这样垂头丧气的一些理由却使迪尔感到情绪很好,原来上等兵迪尔忽然体会到:人世并不仅象他一直想象的那么险恶;就是在普鲁士人中也往往有一种同情弱者的力量存在。这种奇迹增强了人们对道德的坚强信心。只要有必要,就是去探龙潭虎穴,迪尔也是愿意的。
但是,并不需要这样做。春天已经来了,户外的天气变化无常。然而杨施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因为他过于激怒了。首先是昨天夜里遭到了一场可怕的空袭,显然达姆维勒车站已经被炸毁,不能使用了。杨施少校听到两颗炸弹的响声,就钻到地窖里去了。其次,现在已经证明犹太人神通广大,他们甚至敢在普鲁土军队里一两年来玩弄诡计,装出软弱的可怜相。只要有隙可乘,他们便展开翅膀飞了出去。你,你是尊贵的德国人,已经把他们赶到死胡同里,可是他们一按按钮,霍亨索伦王朝的后代就扮演着搭救犹大的天使从暗门里走出来,然后和他所保护的人一起消失了,为此乐队还奏了亨德尔《弥赛亚》中的进行曲:“女儿西昂,你高兴”。
杨施低着头,下巴压在军服的袖口上,两手揪着自己的稀疏的长胡子,咬碎了草莓味的棒棒糖,使自己的思想尽力深透到自己的精神世界的深处。他已经领悟到霍亨索伦王朝对他是不会有什么好处的。霍亨索伦王朝的人有好的,也有坏的,它的后代则是些无能之辈,这些纽伦堡伯爵的后代,他们身上的混合血液太多了,无法再产生统治全国的真正帝王的那种坚强气魄。尽管在普鲁士和布兰登堡他们被培养起坚强气概,可是还无法克服他们那先天的软弱性格,因此他们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昏庸了。
他们都曾在可耻的和约上签过字,他们做过不名誉的坏事,跟犹太入发生过暧昧关系。在弗里德利希大帝以后,他们只是越来越坏,二点也没有变好。在他身上流着的魏尔芬王室和法国人的血,只影响了他的后代。威廉二世和他的儿子——英国女人的孙子,是真正霍亨索伦王朝的后代。当弗里德利希三世害喉头癌九十九天逝世的时候(这是杨施的父亲告诉杨施的),全体人民都很哀痛,老普鲁士却暗地里舒了一口气:这个嗜酒专横的昏君这下子可完蛋了!他死后刚过两年就发生了绝不应该发生的事件:罢黜了俾斯麦。从这种背叛行为到废除老普鲁士宪法(正象泛德同盟所咬牙切齿报导的一样,废除老普鲁土宪法在目前战争正紧张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使国家遭受威胁),是存在着一种逻辑上的关联:把铁血宰相当作不忠实的奴仆赶走了,比特曼·霍尔维这个愚蠢无能的宰相却有了功劳,他只要一开口就造成灾难。
有其父必有其子,儿子并不比他父亲强,简直是无可救药了,他也时常替泛德同盟鼓掌喝采。这个不严肃的人,正象许多事实所证明的那样,的确是经常辜负了人们对他的期望。这类人是一定得不到善果的,明智的人就是午夜戴着墨镜也可以看清这一点。这类人就要下台了。
杨施少校在自己办公室——强占的被战败的法国人的房子——的石壁和地图之间踱来踱去。他的耳朵里响起了悲伤的乐曲,是仿照送葬时演奏的哀乐作的一支曲子,遗憾的是,这支曲于是一个叫做萧邦的波兰人作的。他觉得这所宽大的房子里充满了德国命运的哀歌,充满了贵族即将永远灭亡的悲调。他的耳朵里响起了他所敬爱的诗人丹的英雄诗的诗句:
给我们让路呀,各种族的人们,
我们是最后的主牢者!
我们这里不再有国王,
我们已经把他下葬。
贵族统治者和东罗马人的凶恶狡猾的后代——拜占庭人之间的恶斗这样结束了。在这个世界里,善心、崇高的灵魂和赤诚的英雄行为是不存在的,这些东西是属于矮子的后代的。这些恶人永远会战胜,因为德国人的内讧已经为他们铺平了道路。
德国最高司令官皇太子为了一个年轻的犹太人通过驻地指挥官发来一封蓝格纸电报,上面写道:兹将第一中队杂役兵贝尔廷调至李霍夫师师部,希立即遵办,不得违误。就是这纸公文毁灭了一切希望。杨施已经用电报呈报执行了这个命令。杨施,你一切都完了。你的胸前带不上一级铁十字勋章了。这个犹太人要是知道了你杨施的企图,要是打听到这件事,那么一定会笑起来,并且会把这件事情宣扬出去,那不就一切全完了吗……
第一中队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所有的人由于敬畏和紧张,当时典发抖了。皇太子来的电报!今天就要执行命令,今天还要及早命令国民军贝尔廷到艾特拉—奥斯去。调他的公文已经办好了,他的护照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上他就可以动身。大队已经向上呈报执行了命令。
杨施少校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学会控制自己:“要沉着,驯服小马驹不可操之过急。”他故作镇静地这样要求着自己。第一中队不是也象共他中队那样苦于人员不足吗?首先必须在目前李霍夫师军队集中的地方找到师部。大队要费一整天的工夫才能查明李霍夫师军法庭的所在地。假定贝尔廷明天早晨很早就动身,那么当天上午,至迟下午就可以到达李霍夫师军法庭。在这段时间里,还可以让他工作,例如值夜班或是替某个伙伴做繁重的工作。今天夜里也许又要往前线阵地搬运东西吧?杜恩中士知道吗?他已经知道了。杨施少校先生挂上了电话听筒。是的,世事难测,只要有一线希望总还得挣扎一番。法国人还要象从前一样轰击公路和军用铁路,说不定会轰到这个贝尔廷先生的头上。
杨施少校情绪不好的另一个原因当然是无法消除的。复活节越来越近了。少校夫人要求杨施先生在两个星期内休假回家。这种事情欧洲绝大多数士兵都极其高兴,只有杨施先生却大伤脑筋。在前线上,他缺少什么呢?什么都不缺,或是说几乎什么都不缺。他是一位军官先生,他有勤务兵和部下,他们在他的面前总象避猫鼠似的,谁都得听他发号施舍。被占领地区的居民,跟他谈话必须俯首听命,毕恭毕敬,否则就会倒霉。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敢反抗他,即使有个别人不满意他也没有关系,他身后还站着许多帮凶呢。但是在家里……他叹了一口气。他没有一分钟是安静的,由于任何一点点顾虑,他经常惊恐不安,不得不离开写字台,不得不每天精神紧张地防御着粗暴的侵犯,这就是他在家时的情况。他不喜欢女人,不管怎样说,女人都是下贱东西,她们总是尖声尖气唧唧咕咕的,刺激他的神经。他常常有意识地念斯太格里茨郊区的温德托尔斯特大街这条大街名,但念一回生一回气,因为在这条大街的一幢有三个房间的房子里,杨施夫人和来自萨克森卢比恒的女仆亚格涅斯·杜尔斯特料理着家务,而他自己总是不得不去收拾这两个女人认为已经替他收拾好了的烂纸,所以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家庭的幸福。在温德托尔斯特大街,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工作,甚至还瞧不起他的工作,因为在他的家里一向用金钱和金钱的价值来衡量他的工作,他的女仆也好,他的妻子也好,甚至他的儿子也好,都毫不掩饰地瞧不起他的工作。他的儿子奥托一休假回家,他这个作父亲的就更加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