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下来吃晚饭——喝茶和甜烧酒,吃烤面包夹肥肉片,当贝尔廷正用一根小树枝插着三明治在火上烤的时侯,房顶上来了暴风雨,风琴声、歌声,咆哮声、咯咯声,嘎嘎声一齐响了起来,停止了,又响了,停止了,又响了。两个巴登人连头都不抬;这是十五公分榴弹炮的晚祷告,炮弹飞往提阿乌山和更远的地方?炮弹的声音很不自然,听起来令人讨厌,甚至从老远就能感到这是一种凶恶的声音。杂役兵贝尔廷坐在那里,得到很深的印象。但是他听到的隆隆声,仿佛不是山人制造工具、由人选定目标和使用并且应当由人负责发出来的。他觉得这是一种原始的力量,一次雪崩的吼叫,造成这种吼叫的是自然规律,不是人。战争一人类经营的一种企业,他一直还认为是由命运决定的坏天气、自然界凶恶力量的表现,是无可指摘的,并且是没有人负责任的。
二、死者的声音
第二天中午,埃里希·胥斯曼突然来了,用他那敏锐的眼睛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答应巴登人一定把这新手及时送回来。路过野战榴弹炮阵地吗?好极了。他们象两个旅行家似的大步走着,横越轻便铁道,跨过铺着很多厚木板的小溪,登上山坡,穿过小树林和灌木丛,阳光透过树荫,斑斑驳驳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向右转入一个四周是打得稀烂的森林的山谷,然后,他们走上半山坡的一条跟山谷轨道平行的牲口路。胥斯曼下士熟悉这些森林,连它们的名字都知道,这里是姆阿蒙,再往后是渥黑森林,往前是哈苏勒和它的隘路。为了争夺每一个森林,都曾流过无数的鲜血,其中有德国人的,也有法国人的,他们转入了一条窄路,贝尔廷马上抓住胥斯曼的肩头说:
“伙计!一个法国人!”
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身穿蓝灰色衣服,脖子上挂着铜盔的人,背向着他们,钻在灌木丛里,仿佛要在那里踏出一条道路似的。胥斯曼短促地笑了笑说:
“天呀,真是个法国佬;他在这儿给野战榴弹炮当了路标。佣不着怕他了,他是一具死尸。”
“怎么不把他埋了呢?”贝尔廷惊愕地问道。
“亲爱的先生,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你大概是在想《圣经》和安蒂葛妮吧。这里需要有个路标,他可以用就把他用上了。”
这是一个被象一把剑似的长弹片钉在劈掉半边的树干上的死人,他们从旁边经过的时候,贝尔廷眼睛看着别处。
“重追击炮弹,”胥斯曼说。贝尔廷对于这个死尸有些害怕。他觉得应该马上用土撒在这个死尸的盔上和层上,给死者祈祷赎罪,送他入土。他用眼睛看了一下那已经没有肉的脸和干透了的手。上帝呀,他想,说不定这是个年轻的父亲;他最后一次休假的时候,也许还用肩膀扛过他的小儿子呢。他缄默地挨着胥斯曼快走。他们忽然来到用绿色帐篷布复盖着的弹药库旁边。左方,他们走的路的下坡又出现了轻便铁道;又走了一会儿,有一门大炮的沉重炮身在破烂树木中间向上斜立着,炮架是固定在地上的。贝尔廷现在才看到,这里把一些倒下的树干用铁索连在一起,中间填满沙袋,还有用蓝色、褐色和绿色的四角形亚麻布制成的伪装。附近一堆发射过的弹筒,已经銹成了废铁。一个不带武器、走来走去的哨兵向他们问口令,胥斯曼跟他答了话。贝尔廷打听了一下,现在没有他们的信,也许明天有。这个瘦身材、长着短胡子的哨兵,说话口音显然是上施梁新人。
最后,他们走到了一个斜坡下面,斜坡象一座被烟炸轰掉了一块的山似的伸向上面的要塞。贝尔廷连作梦也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土地。地面象显微镜下的长了癣的皮肤,又是锯齿般的痂又是脓,伤疤一块挨着一块。它象燃烧过似的完全破坏了,一条条的残根象许多条小山似地分布在地面上。一个弹坑里放着一束坏了的手榴弹。贝尔廷想,这里过去显然到处都是水。在乱鉄丝上飘荡着布片和一只带袖扣的袖子,地上很多弹壳,一条残破的机关枪弹带,人粪和白鉄罐遍地都是,只是没有尸体。他轻松地跟胥斯曼谈到达一点。胥斯曼马上摆手阻止他说:
“就在四月初,这里还遍地是死尸呢;我们当然不能听凭它发恶臭。我们把尸体一起埋在那个角落后面的一个大弹坑里了。”
“你究竟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贝尔廷惊讶地问道。
“嗯,一直没离开这儿,”胥斯曼笑着说,“我们先占领了它,接着就在它肚子里出现了奇现,然后我离开了几个星期,又回到这里。”
“你说的‘奇观’是什么呢?”
“爆炸,”胥斯曼回答说,“我告诉你,世界上的事真奇怪。我已经死过一回了;可以说是死了一半。有几个问题使人非常苦恼:我们干这些事到底为了什么?到底为了谁?
贝尔廷站在那里,喘喘气,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怎样回答这些问题,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每一句话都会带有哀伤的感情。
“是的,年轻的朋友,”小向导跟他开玩笑说,“你还象你在家里那样好辩论。我常常遇到象你这样的人,仿佛是从一个汽球上偶然掉下来的一样,关于他们现在落脚的这个行星上的事情,还必须给他们作一些解释。”
“我承认是这样,谢谢你,”贝尔廷不见怪地说,但愿法国人给我们时间……”“怎么下呢,”胥斯曼无所谓地说,“法国佬的情况跟咱们差不多他们不会有什么行动。”
山坡越往上越陡,手杖帮了大忙。当他们过了吊桥,经过铁丝网——壕沟里面被爆炸的炮弹埋起来的鹿砦的铁尖露在外面——,贝尔廷嗅到破墙和一种特殊物质的气味的时候,胥斯曼笑着说:
“这是多阿乌山味;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它。”站岗的并没有向他们问口令。“嗽,新来的人,”胥斯曼以教训的口吻说;“这里是勤务重地,你见到军官一定要敬礼。”
“我刚到这里一点什么也看不见,”贝尔廷回答说,他的声音在昏暗的地道里发出了回音。这里左面和右面都通到地下室,屋顶上亮着小电灯。
“我们驻在西北翼,”胥斯曼说,“法国佬在三月底几乎冲到我们的头项上了;但是最后并没有成功。”有一些杂役兵肩上扛着一捆捆的工具从他们身旁跑过,有几个浑身落满灰尘的工兵向胥斯曼点头招呼。“他们今天能够睡觉了,”他说道,“不消说,我们多半都变成了夜间出没的动物。真奇怪,人们什么都能习惯得了。人性是会适应任何条件的。”
“你做的是什么工作呢?贝尔廷问道。
“这你还不知道,修轻便铁道。我们干这个简直等于休养。我今天就尽闲逛了。过一会儿我送你回去,明天早晨我还去访问福塞斯森林你那些同事。”
“替我好好问候他们,”贝尔廷笑着说。
这个巨大的五角形要塞的一翼有一半被工兵器材总库占满了。这里没有人抽烟:除了铁丝卷、战壕木料、鹿砦铁绊以外,还堆有其他东西。贝尔廷在从旁走过的时候,用眼扫视了一下,这里摆有两个象大笔筒似的弯柄柳条篮,里面装的重追击炮弹,尖端都向下。装照明弹的箱子使他想起了自己总库的火药箱。这些东西全是崭新的。一个没刮脸的下士正把火箭发给几个步兵。他在一块架在两个小捅上的厚板上很仔细地点着数。他身后的一扇门敞开着;洁白的地下室里放着许多白铁桶。里面大概是液体东西。
“火焰喷射器用的油,”胥斯曼说。
“你们这儿真是应有尽有,”贝尔廷惊叹地说。
“了不起的大仓库,”胥斯曼承认说,“老矿山被我们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对不对?”再往里去,巴伐利亚的杂役兵正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交回工具。“他们现在可以休息十二个小时”,胥斯垒说,“少尉非常关怀他们,特别关照在休息时间不许胎他们额外的勤务。不用说,上尉尼格尔先生对这一点是感到惊讶的。”
“这些干活的地方离地面有多深?”
“够深的了,”胥斯曼回答说,“我们头上的混凝土有三公尺厚,里面有一个兵营,很多装甲炮塔和机枪巢——一句话,要多完备有多完备。我们的少尉住在这里。”
贝尔廷进入一个地下室,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克罗辛少尉在窗(一个人射击孔)前坐着,对面立着一堵被两发炮弹打破了的墙。
“眺望眺望绿野,”少尉笑着说,表示欢迎贝尔廷,“我从这儿甚至还能够看到一块天。”
贝尔廷向他致谢,感激他这次给自己的愉快差事,少尉点点头,他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交情,而是要至少留下一个可以向蒙梅迪的军法官梅尔滕斯说明整个内幕的人,这个人一定能给克罗辛下士恢复荣誉。
“我父亲对于希里斯托夫的死已经淡忘了,就是我死了,他也不会过问的。因此,现在要由我们来摆阵决斗,不过你知道,我们千万不要表现特殊,不要惹人注目。巴伐利亚人曾到处讲说——而且正在到处讲说——克罗辛只是因为死了才兔受军法处分的,因此他父亲觉得丢脸和无权过问,可是我要保护他。”贝尔廷看到少尉的黄褐色的脸显得比上次更瘦了,心里十分同情。他小声说:真讨厌,还不得不亲自出马跟这些卑鄙无耻的现象作斗争。可是,埃贝哈尔德·克罗辛不同意他的说法。这一点也不讨厌,这是运动,这是因果报应,贝尔廷觉得少尉的脸这时非常冷酷,很象外面那块沟穴遍布的土地。
一线阳光射进房间。胥斯曼端来一盆温水。克罗辛少尉从抽屉里取出几张白色的吸水纸;准备这些东西足足费了两个多星期。接着,他用长长的尖手指从一方白手绢里取出他弟弟那封凝硬了的信,把它浸在水里。三个脑袋—两个褐头发的、一个金黄色头发的—紧紧靠在一起观看着;信浸在水里,血最初把水染成玫瑰色,接着变成红褐色,最后沉在盆底。
“千万小心,”胥斯曼说,“把药剂交给我吧。”
“药剂是好的,”克罗辛喃喃地说。
不把纸弄坏,不把墨水洗掉,还要把折着的信打开,这任务是困难的。要紧的是准确掌握时间。死者用的是一张军邮信片,是一张里外两面都可以写的纸。胶把什么都粘在一起了,胥斯曼动作十分小心,把这封信在水里来回摆动,水马上变成了褐色。
“我可以把它倒掉吗?”胥斯曼问道。
“可惜,”克罗辛回答说,“我现在不能强迫谁把它喝下去。”
胥斯曼默默地把盆里的水倒在水桶里,再用干净水往信上冲,信上涂胶的地方已经融开了。信变软了,涮到第三次,水保持清洁了,于是把信纸摆在吸水纸中间,上面的字迹显得稍微淡了一点。
“好墨水,”克罗辛用极低的声音说,“这个孩子喜欢用这种墨水,这种墨水经过水洗还显得挺黑。你愿意听听吗?
贝尔廷屏息凝神地想,居然到了这个地步。虽想到会有这种事呢。
“最亲爱的妈妈,”埃贝哈尔德念道,“请原谅我这封信将纶你带来烦恼。直到现在,我都把我的环境描写得比实际要乐观些。你们曾经这样教育我们,要我们说真话,并且在追求真理的时候不畏惧任何人。你常说上帝此人更可怕。即使我现在不再僧上帝,但总不会因为这个就把我们从幼年开始培养的一切都抛弃,这一点你大概也清楚的。我在四月间给弗兰兹叔叔写了一封信,把我们那些下士感扣弟兄们伙食,牺牲大家来供自己过舒服生活的情况告诉了他。弗兰兹叔叔知道发扬正义感对于士气是多么重要。但是在这里发生了一种他所说的凶恶卑劣的行为,这封信被我们的邮件检查员拆开了。至于为什么不把那些下士,而把我马上交军法审理,以及我们的大队为什么又不愿意接受这次审理,爸爸都会告诉你的。就这样他们把我牢牢钉在我们这里最危险的阵地上。妈妈,你知道,我不得不给你写这封信,我心情是多么沉重啊。你现在一定忧愁得要死,失眼,认为我已经不在人间。不要这样想,妈妈。让我向你郝仁慈的心诉说一下吧。我在这个阵地一个大农场的地窖里已经呆了两个月了,一点危险也没有发生过。因此可以推断,以后也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但是无止境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这样总有一天我会遭到不测。所以我求你马上耠弗兰兹叔叔打电报。他必须火速设法真让蒙梅迪的军汰会审传讯我。他—定要把我的详细地址通知军法会审,因为我料想尼格尔上尉一定会耍什么鬼把戏,说我离不开,或者其他什么理由。”(“料想得不错,小伙子,”他哥哥嘟嘟嚷嚷地说,一面翻过信的背面。)“他千万不要被人哄骗过去,他应该马上跟军法官通电话,并且全力支持我。这件事情他不妨放心去做。我的为人还是跟两年前志愿参军的时候完全一样。我的责任感不容许我对这些事情熟视无睹,缄默不言。我曾打算让埃贝哈尔德帮帮我忙,但是他的勤务非常繁重,分不开身。他驻在哪儿,干什么,你们是知道的,并且他也不便以军官的身分牵涉在我这个诉讼案件里。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我这封信也不是直接寄给你们的,而是通过一个朋友寄给你们的,他是一个杂役兵,受过大学教育,我今天才跟他认识。最亲爱的妈妈,马上象我们对你所了解的那样慎重地进行吧,你是家庭中善良的有智慧的人。你为我们操心太多了。但是一旦和平实现,我们回去的时候。我们才知道生命多么有价值,家庭生活多么美好,一家团聚是多么幸福。因为很多事情巳轻被作为期骗揭穿了,这种事比你们意料中的多得多,比应该有的多得多,所以,一切我们都要重新建立,以免在这个世界上重复我们亲眼看到的、亲手制造的并且亲身感受的痛苦。但是父母和子女—我们对你们的爱和你们对我们的爱,已经证明这是可以担负超重担的,是可以信赖的,我的话就结束到这里。永远热爱你的、你的儿子希里斯托夫。特别亲热地吻爸爸。希望他安心地亲手给我写封信。
两个旁听的人工声不响,照例有的炮火打在固定的靶上,发出轻微的轰隆声。
“考虑得对,”埃贝哈尔德一面说,一面小心地把信放在干燥的新吸水纸中间,“考虑得对,我们坐在这里被土埋得比写这封信的人一点也不浅。他提供的这一点点情况,给尼格尔上尉带来了不少麻烦。”
突然,一阵短促的狂吼,接着附近就发出了巨晌,墙壁也发出重浊的回声,贝尔廷马上缩了一下头,紧跟着又响了第二下。
“我的助手,”克罗辛微笑着说。
三、尼格尔土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