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尼格尔先生……来到前缓阵地后,睡在一张铁床上,刺激性的狂喜和反感交织在一起。但是由于他的床铺设在一个顶盖厚得可以保险、四壁刷了白灰的地下室里,因此可以高枕无忧。他三番两次地用他那地道巴伐利亚话间要塞司令的副官:多阿乌山毕霓是一个安全的地方,对不对?头顼上的混凝土足够一车厚。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睡上几个星期,一级铁十字勋章稳事到手,那就会永远成为魏尔海姆的大人物,甚至不仅限于魏尔海姆的大人物了。他这样想。他确信第三中队的士兵已经在同一翼的一个大安全地下室里安顿好了。他们在夜行军后已经颔到热咖啡、面包和猪油罐头,在他们郝虫下三层重迭的铁床架和锯末口袋上也能凑合睡觉,明天上午第一件工作可以趾他们彻底打扫干净他们的新家。但是,早晨起来法国人马上就对他和他的部下下了警告:不要把这新地方跟老地方一样看待。杂役兵米歇尔,巴斯和亚当·维梅尔去找厕所,他们到了一个向南面暴露的,聪明人在一定时间里决不会去的大院子,正想找个地方蹲下来,要塞守兵早巳熟悉的长射程炮第一发早炮就把他们打烂了。这下子造成的恐慌可不小,上尉韶为这是一个预兆,心情沉重得再也踏实不下来了。这里有很多事压在他的心头。这里的地道与另外那一边的地道相反,全被煤烟熏黑了,空气呼吸起来很不舒服。电线是新架设的,一个侧方地道用墙堵死了,墙是用烂砖瓦和石块砌成的,倒还相当新。地下室发着响声,听了很不愉快,勤务分配起来很麻烦,因为爆破作业要在法国炮兵和德国炮兵交战的时候进行,夜间土工作业要在难堪的沉默中进行,而且还不能抽烟,虽然法军的前线还在要塞对面约三公里的地方。要塞司令是一个从闵斯持兰来的普鲁土上尉,有礼貌而沉默寡言,不是酒友。一个换防下来在这里当预备队的步兵营,它的军官比无线电通讯兵和电话兵的军官还少得多。隶属于装甲炮塔的炮兵少尉比较好交际一点。但是当尼格尔到上面他们那里去的时候,他缩头缩脑过于胆小,活象寻找掩一只乌龟,使炮兵们感到非常讨厌。负责指挥第三中队进行工作的工兵军官还没跟他见过面。;班长们彼此都取得了联系,少尉也来视察过士兵们。但是尼格尔上尉有充分理由等待着这位先生先来拜访他。
事情果然这样。上午十点十一点之间,上尉先生正用官僚的笔调、十分有声有色地给他的夫人写信的时侯,有人敲门,工兵少尉走了进来。上尉尼格尔先生的屋子跟少尉先生的屋子一模一样,所不同的仅仅是这里朝向濠沟的另一边,向西北方。要塞全长足有三百公尺,这两个房子就位于要塞两端。细高个儿的少尉不得不稍微哈下腰走进来,他站在窗户的光亮里。上尉先生左面向着窗户,这样写字时不致背光。尼格尔上尉非常高兴地站起来欢迎这位客人。但是这位客人的头几句话就吓得他马上气短了。工兵少尉说谛容许他自我介绍:他叫克罗辛,埃贝哈尔德·克罗辛,他希望能够跟上尉先生很女子地合作。他毫无恶意地说出这番职务上的话,眼睛带着探询的神情望着尼格尔先生的脸。尼格尔到底是官僚出身,能够控制住自己,他客气地请客人坐,同时在内心里隐约腆现出一种因果关系的威胁。
“克罗辛?”他询问地重复着说。
“上尉先生说的姓一点也不错,”高个子少尉鞠躬承认道。“我们第三中队有一个下士……
“那是舍弟,”少尉插嘴说。
尼格尔上尉同情地说:可惜,好人永远不长寿。克罗辛下士在执行职务上是个模范,他可以说是军官团体的荣誉。他只要再挺过几个月,就避免了最不幸的事,可以回家度暇期,进军官训练班,一切将都是很好的。法国佬偏偏先把他杀害了!——少尉鞠躬表示感谢:可不是吗,战争是不分人的,他的双亲对这事大概会逐渐淡忘的。他最末一次跟他弟弟谈话的时侯,弟弟曾经跟他谈到一件军法诉讼的事情。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不是四月底就是五月初,无论如何是在那次可怕的爆炸以后不久。
而且是在提阿乌山一弗累乌吕村方面正在激战的时候,他只跟他弟弟谈了二十分钟话,实在来不及过问这件事情。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尼格尔上尉把话岔开先问这位伙伴怎么会在普鲁士军队里服务的,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克罗辛家族本来是巴伐利亚人——再不就是弗兰哥尼亚或纽伦堡人了少尉向他说明:他在沙洛吞堡工科大学刚毕业就以预备役副班长的身份加入布兰登堡工兵,现在还留在那里当少尉。这正说明德意志帝国的统一,为了统一,祖父一辈曾引起徊多争论,父亲一辈一八七○年还作过战。他想重提那件军法案件,又问:实际是怎么回事呢?——什么事也没有,或者说等于什么事也没有,克罗辛下士这个勇敢的小伙子给一个高级军役文官写了一封信,可惜其中有些话不很谨慎,军邮检查员的举劫也未免太神经质了。详细的情形尼格尔上尉一时也实在想不起来。一个这样勇敢的战士因此就要受到审问,这一点使他非常气愤。不过这件事情他作不了主,而且克罗辛这小伙子要受审也不见得毫无道理。唉;人们对于经常威胁着杂役兵的危险,总是估计不足啊。少尉先生是不是听到昨天早晨还有他的两个战士被打成一滩肉泥,恰象几个月前希里斯托夫·克罗辛的情形一样。——少尉心里记着尼格尔说了“希里斯托夫”,他丝毫不动声色,他也肯定军法会审应该给死者恢复荣誉。但是案卷在什么地方呢?我们找谁去办理这件恢复荣誉的事呢?——是的,这一点尼格尔上尉也不知道,这些案卷都是按规定公事手续办理的,一点也不含糊。第三中队法依克特班长也许能供给点消息,——少尉仿佛记录似的重复着说:法依克持班长。那么他弟弟的遗物怎样处理的呢?其中有各种贵重物品,一部分是从高祖父时代留下来的,是巴伐利亚王家地方法院法官克罗辛的遗物,一部分是他个人的可以安慰母亲的零星物品。还有文件,也许是笔记,也许是诗歌。克罗辛有时是喜欢写作的。简单地说,这些东西流落在哪里了呢?母亲也许想用这些东西给亲友们做个小纪念册。—尼格尔上尉非常惊讶地说,这些尔西多半留在野战医院了。野战医院一定会根据职责寄给家属的。不,情况不是这样,在安葬那天野战医院告诉克罗辛少尉说这份遗物当时就被中队取去,它们准备白己寄给家属。上尉说,你看,第三中队的书记室对他的士兵多么关心,多么负责。这么说来,这些东西当时就寄到纽伦堡去了。一克罗辛少尉说,嗯,那他可得多谢各位。上尉先生如果同意,他将问问家里是否收到这些遗物,然后将询问结果报告给上尉先生。纯粹为了私事打搅了上尉写信,现在不愿意再多耽误时间了。不过有一个职务上的问题还要谈一谈,说着他就站了起来;为了鼓舞士气,上尉先生愿意不愿意以身作则辛苦一趟呢?早晨随着爆破分遣队去也行,夜间随着构筑阵地的人去也可以。那一定会造成良好的印象,而且上尉先生在上级机关那里也会得到好处。至于危险,那外面跟里面差不多。一一说到这里,他就规规矩矩地立正,举手敬礼,告辞离开这个资格较老、军街较高的军官。可是没有朋他握手。
魏尔海姆的税吏尼格尔坐在那里,一面目送他,一面擦汗。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他好象掉进一个陷阱似的,困在这个地下室里了,也许象已经进了坟墓。迟钝的克罗辛下士为什么长得一点不象他哥哥这样可怕呢?为什么他会有一副老实的孩子面孔,并且举止象个傻瓜呢?落在这两只眼底下,落在这一双手里,可悲可叹呐;他,偏偏是他跟他的第三中队在这时候被弄到这儿来,只有傻瓜才能认为是偶然的事情呢。这个小子知道些情况,不过他究竟知道些什么,还摸不透。一个人在这个肮脏的弹坑世界里,不管碰上一个炮弹片也好,还是中一颗子弹也好,随时都能象儿戏似的毁灭。这个人现在居然打算借口职务需要把他尼格尔支使到那里去。不行,非让他的打算落空不可。他必须马上给劳贝尔上尉写信,最好是马上打电话。有人欺瞒了劳只尔上尉,要在这里公报私仇。他和他的民军在这里不相宜:这一点劳贝尔肯定会看得出来。要不,他先把这个泊息告诉西梅尔丁和法依克持女子不好呢?克罗辛的遗物现在怎样了呢?难道因为没有人抽出时间检查这个小家伙胡乱写的东西,这整个遗物还一直压在中队的箱子里吗?还是那些狐狸们把它平分了呢?不过没关系,这不要紧。不等克罗辛从家里得到回信,很快就可以找出应付的办法。首先还应该侦查出对方的目的,摸清他知道了什么。
最要紧的是保持沉着。他突然这样六种无主,完全怨这里这个粪坑——多阿乌山。他受这个名字的影响非常大。不论在埃塔尔的寺院地窖,还是在斯塔恩贝格官,看样子都跟这里差不多,他坐在那里曾经跟那个人办过公事,这个人是那个人的哥哥,现在也只是跟这个人办公事。他不应当马上绝望。他坐在这里,死盯着面前粉刷过白灰的墙。他把整个谈话回忆了一下,觉得毫无可疑的地方。是他自己多心,怀疑别人要报仇。这里这堵不结实的墙不叫埃塔尔,不是斯塔恩贝格官,而是多阿鸟山,正是这个事实沉重地压着他,使他自己把这个环境弄得不愉快了。冷静地考虑一下,在他的谈话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打听案卷的话就眼打听遗物的话那样自然。克罗辛少尉在工兵器材总库服务,跟他弟弟派在杂役兵那里一样,是与人无害的。这个少尉先生一向不关心他的弟弟;难道说现在他把弟弟那一中队和大队指师官弄到这里来是为了报复?荒谬,太荒谬了!善良的克罗辛已经死了,他再也不能告什么状了。各杂役兵小队过去也经常在多阿乌山工作。这里没有什么意外,因此也不会发生意外;牧师先生是对的,他认为在天上有个热心的上帝,监视着坏人,保护着好人。但是人们知道怎样跟上帝打交道。人们去忏悔,接受牧师先生所规定的事情,而且鄙视魔鬼,尤其是鄙视魔鬼的使者,这个长骨头架子?这个臭普鲁士人,这个无赖,他根木不是普鲁土人,而是纽伦堡人冒充的。没关系,什么事没有,尼格尔!现在写你的家信吧,一点也不要让妻子和儿女觉察出你有什么不安。
尼格尔上尉的日子过得很平常。午间的射击使他害怕;他打算夜间跟着队伍到野外去,他用纸牌算过卦,并用心研究了一番,他一再用法国人还离他有很多公里永安慰自己。下午五点钟左右,他的中队长西梅尔丁准尉带着要多害怕有多害怕的神情跑到屋里来。他关上门以后,结结巴巴地问上尉先生是否知道要塞总库的工兵指挥官叫什么名字。尼格尔傲慢地安慰他说,他当然知道,他早就知道,那是克罗辛少尉,一个好交际的人,跟这个人可以很好地合作。西梅尔丁埋怨上慰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暗地里告诉他和法依克持。他们现在似乎陷入困境了!他递给尼格尔一封公文电报,跟电话兵通常笔录传达的文句—样,白纸蓝字,上面写着:“希里斯托夫的遗物没有收到,克罗辛。”尼格尔呆呆看了这张纸好半天。他有气无力地问西梅尔丁从哪里得到这个电报的。是小犹太人胥斯足送来通知他的,并且要求看过后退还。尼格尔连连点头?他的粗率的自欺实在糟糕透了。跟一个在客气的微笑中送来霹雳般的电报的人,可真开不得玩笑。
“老乡,还是你对了,”上尉和蔼地说,“我成了傻瓜了。克罗十先生是个危险人物,我们必须格外小心,尽量多用脑子。不妨先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军邮上。”但是,在重浙点雪茄烟的时候他的手不注哆嗦,而且当西侮尔丁抱怨说:“早这样办多好厂的时候,他哑口无言了。
三天以后,尼格尔上尉低头跑着通过那些又发出声响的过道。在这短期间内,中队又死了两个人,并且有三十一个人受了仿。法军的炮弹有两次在行军纵队里爆炸……虽然是短途行军,而且事先把纵队疏开了,但是在杂役兵和那些指挥员中间还是难免眼踭睁地被打死,感到只要一出石头洞就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尼格尔上尉这时候还在双手掩着耳朵跑。因为旁边地道里那间急救站传出了刺耳的号叫。当刚死的两个人和几个伤员拍到他前面的五十公尺的时侯,刺耳的号叫声此战场的声音还大。美好的晨雾散得很突然,情况的严重可想而知。尼格尔先生不习惯跑步,他的肚子在颤抖,他的衣裳袖子挽得老高。但是他跑着。他在朦胧的电灯光下,逃避受难的人的拚命的号叫声。
四、总的策划
一想到尼格尔上尉,埃贝哈尔德,克罗辛就感到非常开心,他觉得甚至连要塞里的空气——灰色的杀人空气都在神秘地向他发光示意。克罗辛并不慌忙。;最近几天,他要办的事情很多,夜里突然下起雨来,很多人认为是秋天的霪雨季已经开始了。从铅色的云里降下能渗透一切的蒙蒙细雨,早晨人们醒来的时候,原野上有无数大大小小的雨水潭发出水汪汪的微光;战况意外的沉寂。
“胥斯曼,”克罗辛在他那斗室里抽着烟斗,懒散地靠在床上说,“今天上午我们要结束绘图工作,”他把一张六门新追击炮阵地设计甲在桌上展开,图上有一部分已用颜色铅笔画女子了。“但是下午我们要实地检查一下损坏的情形。如果雨再不停止的话,那可仿脑筋,那是我们计算错了,我们的准备工作开始得太晚了。”
胥斯曼肯定地说雨一定会停止。“这不过是象我们柏林人所说的一种骤雨,一会儿就住,”他预言说。“这种雨对我们有利。好象是告诉我们赶快动手。同时提醒我们要知道第一和第二中队留在什么地方。”
“对,”克罗车快活地大声说,“为了庆祝这阵好雨,咱们喝上一杯烧酒,要不然就喝一杯白兰地。胥斯曼,誧你去把瓶子拿来;上级是允许我们喝酒的。”
胥斯曼高兴地笑了笑,从少尉的小柜里拿来还有足足半瓶酒的高酒瓶和两个象在小酒馆里常看到的那种无脚小酒杯,放在克罗辛枕头旁边的一把铁凳子上,斟上酒。少尉请他随意喝:一面深深吸着这金黄色的液体散布在屋里的气味;一面慢慢地把酒咽下去,无拘无束地享受杯中物,忘却了一切,这是人生的;一种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