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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峰回路转(2)

白非百思不解,但头脑也无法来专心想着这些问题,鼻端就突然嗅到一种奇异的香味。

这种香味竟比他有生以来所嗅到的任何一种香味都令他神思,四肢骨骸像是越发没有力气。

昏慵中,他听得那怪人蓦然一笑,猛然从迷惘中惊醒了过来,须知以白非此刻的功力,在中原武林中已是顶尖高手,他如没有这怪人的大笑声,尚且被这香味所迷住,他岂能不惊,大骇忖道:“这是什么香味?从哪里发出的?”定睛一看,却见那怪人已盘膝而坐,那团金光灿然的东西,就箕坐在怪人盘坐着的两条腿上,竟是一个白非从未见过的怪兽,怪得使白非又忘去了其他的一切,而且紧紧望着它。

他以他的全部智力来思索,可也想不出此刻这双眼射着碧光,全身披着金丝般的长毛的怪兽到底是哪一种野兽,也不知道这怪人和这种怪兽到底在弄些什么玄虚。

渐渐,他鼻端香味越来越浓郁,浓郁得竟使他有些忍受不住了,他忍不住用手去堵着鼻孔,蓦然,却看到一物刷地从这洞穴上面落了下来,落在那怪人和怪兽箕坐之地的旁边。

他诧异地望了一眼,那东西双翅微弱地扑动着,竟是一只野雁,他心中更奇怪,哪知刷刷几声,又有几样东西掉了下来。

那也是几只已失去知觉的野禽,落在地上后,想是都已失去了振翅再起的力量,发着低低的哀鸣,像是自知已投入罗网了。

白非心中动念:“这些倒是极好的食物。”但是他却想不通,这些野禽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落了下来?抬头一望,脸色不禁大变,原来在这洞穴露出天光的顶部上,此刻竟有数十只野禽在飞动着,而且看样子却又是都快要落下去,它们努力地扑动着翅膀,虽然想向上飞去,但这洞穴里却像生有一种极强烈无比的力量,在吸引着它们落下来。

白非几曾见过这等奇事,其实他现在,只要一纵身,就可以掠出洞去,奇怪的是他此刻心中却没有一丝这种念头,即使他有了这种念头,他也会制止着自己不去那么做的。

这其中,有许多种原因,第一、他自忖身手远不及那怪人,那么逃还不是白费工夫?第二、这种奇人奇兽,他不但没有见过,就连听也从未听过,此刻好奇心大起,想将自己心中所思疑的这些问题,一一求得答案,逃走的念头,倒反而薄弱了。

野禽落得遍地都是,那怪人哈哈一笑,又暴一长身,朝那异兽道:“香奴,今天又难为你了。”

那怪兽眼泛金光,忽然低鸣了一声,全身金毛都立了起来,体积虽然小,然而神态却威猛已极,周身不住蠕动着,似乎要脱手而去的样子。

怪人双手一紧,低声笑道:“你想走可不成,老爹可还要靠你吃饭哩!”

怪兽碧眼微动,微吼一声,白非只觉得耳旁嗡嗡作响,他想不透这怪兽小小的身躯,怎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来?

那怪人呸的一声,左掌在那怪兽身上猛地一掌切下,叱道:“你想造反呀?想再吃点苦头是不是?”

那怪兽竟似懂得人语似的,喉头低低呜咽了一声,身上倒立着的金毛,柔顺地落了下去。

白非眼睛都直了,却见那怪人一长身,将那怪兽又放回原处,一弯腰,低喝道:“起。”吐气开声,竟将那块巨石又举了起来,一转一拧,又嵌回洞顶。白非眼看满地的野禽,像是做梦似的,若不是他亲眼目睹,他怎会相信这般奇事。

尤其令他奇怪的是,这怪人既能掀开洞顶,却为什么情愿在这洞穴里受罪?

那怪人长长地出了口气,坐在地上,像是非常疲倦的样子,显见得真力消耗过剧,喘息了片刻,才抬起头向白非笑道:“乖孩子,老爹把鸡鸭鱼肉全给你弄来了,你怎么还不吃呀?”

说着,他拿起一只野雁,随手扯去雁身上的毛,那雁尚是活着,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发着哀鸣,白非冷汗直冒,望着那怪人将一只野雁生吞活剥地吃了下去,像是个无火时代的猿人,白非肚子虽饿,但吃东西的胃口却倒光了。

那怪人笑道:“不敢吃是不是?”伸手拭去了嘴角流下的血,又道:“现在不吃,总有一天会吃的,我劝你还是现在吃了的好,这滋味可并不比香酥鸡差多少哩。”他口中虽说着,眼中却露出痛苦的神色,像是以往的那一段艰辛的日子,此刻仍在他心中留着一条很深的创痕。

白非转过头不去看他,然而他咀嚼的声音却仍听得到,这怪人的行动虽然使白非惊吓,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有向那怪人说话的欲望,因为他有着那么多问题要去问人家。

这样也不知耗了多久,那怪人忽然凄然一笑,道:“小伙子,你一定认为老爹是个疯子,明明可以将洞穴弄个大洞,怎的不跑出去,而喜欢在这里受活罪是不是?”

白非心中忖道:“正是。”嘴里可没有说出来,转过脸望着他。

却见他缓缓站了起来,脸上已不再是嬉笑的神情,向白非招手道:“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白非好奇心大起,走了过去,那怪人朝自己的足踝一指,白非定睛望去,却见一根黑色的带子自地底穿出,竟穿入他的足踝,又穿入地底,方才白非站在远处时,没有看到,此刻一看,自家的足踝仿佛也觉得痒痒的,心中却又奇怪:“这怪人武功深不可测,怎么却连这么细细的一根带子也弄不断?”

“你一定又在奇怪为什么我不弄断这根带子?”那怪人笑道,“你自己试试看就知道了。”

白非也就老实不客气地俯下身,抓住那根带子,猛运真气,向外一扯,那根带子非金非铁,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白非运了十成力气却也扯不动,手却被勒得隐隐作痛。

他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须知白非双手上的力道,此刻,就是一条比这带子粗上几倍的铁棒,他也能扯断,此刻他扯不动这带子,自然大惊。

怪人却笑道:“现在你知道原因了吧?”

白非虽点了点头,可是心里却仍然是糊里糊涂的,自从他进了这个洞穴之后,就一连串地看到了些怪事,件件都使他迷惑。

先是武功深不可测、诡异神秘的老人,再又是一只满身长着金毛、遍体异香能吸引飞禽的通灵怪兽,现在,这一根小小的黑色带子,竟连自家这种内家真力都扯它不断。

此刻那怪人问他明白了没有,他也点头说明白了,眼中却不禁仍充满了怀疑的神色。

那怪人却又道:“小伙子,你跑到这鬼地方,一定自己觉得很倒霉,可是你知不知道天下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想到这里来,却还无法进来哩。”

白非暗笑:“谁要是想到这种地方来,那他准是撞见活鬼了。”

那怪人哼了一声,缓缓坐到地上去,又道:“就连邱独行想进来这里一步,也万万做不到。”

白非又一怔:“难道邱独行天天跑到这里来,就为的是想进来这鬼地方?难道他也疯了?”

那怪人忽然闭起眼来,曼声吟道:“灵蛇缚魂松纹剑,香奴通玄乌金扎。”

白非心头怦地一动,这两句似诗非诗,似词非词的句子,近数十年武林中虽已无人提起,但只要在武林中稍有阅历的,几乎都曾听到过,白非年纪虽轻,这两句话,也只是听他父亲说过一次,然而在他心中所留下的印象却极深。

原来这两句话里,包含着六件天下武林中视为异宝的珍物,武林中人称为寰宇六珍,只是见过这六件东西的人,本就极少,近数十年来,更是已经绝迹,哪知此刻这怪老人却曼吟了出来。

怪人睁开眼来,似笑非笑地望着白非。

白非心里怦怦地跳着,恨不得他赶紧说出下文。

哪知那怪老人却岔开话头,问道:“小伙子,你跑到这里来究竟是为着什么,是邱独行那小子差你来探听我老人家的口气吗?我看你功夫不错,你师傅是谁?”

白非着急,却不得不先将人家问他的话说出来,那怪人凝视了他一会,缓缓说道:“你可知道,寰宇六珍中,你方才已经看到了两样--”

白非心中一动,忙问道:“可是香狸和缚魂带?”

怪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为了这几件东西,我牺牲了数十年美好的时光,唉--纵然我有天下最珍奇的宝物,但我却只能待在这种鬼地方,不能出去半步,那么再珍奇的东西,于我又有什么用呢?”

语气之中,仿佛满含着一种自责、后悔的味道,就像是嫦娥后悔着自己偷了灵药证了仙业,但青天碧海之中,却只是夜夜寂寞的那种味道一样。

白非望着他,知道这怪老人的身世,必定就是一个离奇诡异的故事,那怪老人又长叹了一声,道:“小伙子,你年纪还轻,听说你姓白,你可知道白化羽此人?”

白非跳了起来,忙答:“那正是晚辈的先太曾祖父。”

怪老人哦了一声,面上泛起一个凄恻的笑容,道:“我在江湖闯荡时,也就是白化羽创立天龙门的时候,想不到他的灰孙子都这么大了。”

白非更惊,须知白化羽创立天龙门,已是百余年前之事,如此说来,这怪人岂不是已有百十岁了?他不禁又望了怪老人一眼,嗫嚅着说道:“老前辈……”他确定了这“老前辈”三字是唯一最适当的称呼后,又接着道:“老前辈怎么--”他困难地不知怎么才能含蓄地说出他要说的话。

怪老人缓缓一笑,却替他接了下去:“怎么的会被人囚到这地方来是不是?”

白非轻轻点头,老人才缓缓说道:“我自幼好武,长大了在江湖闯荡,也闯了个不大不小的万儿,那时候江湖上奇人辈出,我只是其中一个小卒而已。”他笑了笑,又道:“可是我机缘凑巧,却遇着一位奇人,将我收为弟子,那时候我年纪轻,不懂事,不但不知感激师傅,竟将师傅所存的三件珍物偷了出来,那就是寰宇六珍中的香狸、缚魂带和灵蛇秘笈。

“我满以为凭着这三件珍物,找个地方潜修几年,便能成为武林第一人,哪知却被师傅捉到,将我关在这里,却并不将那三件珍物收回去,”并且说道,“无论什么珍宝,都要看持有者的运用,不然,精钢到了凡夫手里,也和废铁没有两样。我本来不了解,但是师傅却以缚魂带穿入我的足踝深通地底,将我关在这里,这么多年,我才了解到这话的意思,可是--”他叹道,“可是已经太晚了。

“头些日子别的还好,只是饿得难受,幸好这香狸生具异香,能引百兽,我就利用它的特性,找着食物。”他看了白非一眼,微笑道,“起先我也是不惯如此吃法,但肚子饿了的时候,不吃又不行,经过这么多年,我倒习惯了。”

白非看了地上血汁狼藉的骨头一眼,实在觉得无法吃下去。

那怪人却又道:“我想偷逃,但是这缚魂带据闻乃千年蛟筋所制,我怎么也弄不断,只好认命,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我虽然利用了这里的阴湿之气,习成了灵蛇秘笈上的绝顶功夫,达到可以随意运用先天之真气的阶段,但我却被囚在这里,永远也走不了--”

白非接口道:“难道没有法子吗?”

那怪老人一笑,道:“办法虽有,但也几乎无望,这缚魂带天下只有一物可断,那就是九抓乌金扎,但此物自两甲子以前在川中大侠熊立信手上使用过之后,就失去踪迹,武林中再也无人见过,天下茫茫,到哪里去找去?何况我无亲无友,就是有的,恐怕也早死光了,叫谁去找?就算机缘巧合,日后此物能重现,到那时恐怕我的骨头都朽了。”

他长叹一声,白非也不免黯然。

“还有一法--”那怪老人又道。

白非连忙道:“是什么办法?”

“那就是若有人具无比神通,能将这块地整个翻起来,解开昔年我师傅以无比功力在地下所打成的死结。只是普天之下,再想找一个有先师那般功力的人,恐怕已绝无仅有了。”

白非又默然,老人又道:“几十年来,我在这里待着,别的还好忍受,只是寂寞使我难忍,前些日子来了个邱独行,我老人家还以为他是个君子,哪知他却将我灵蛇秘笈骗了去,现在还天天来,想再骗我的香狸。哼!这次我可学了乖,无论他如何花言巧语,只要他一进这洞穴,我就叫他立毙掌下。”他脸上又露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白非暗暗一凛,这身世诡异的老人在这种地方关了这么多年,心理自然难免不正常,白非已在暗暗叫苦,他此刻正值及冠之年,正是如日方中的锦绣年华,怎会愿意陪着这怪老人关在这地穴里。

但此情此景,他却别无选择的余地,也怨不得别人,这正是他自找的。

邱独行的秘密,现在已不再成其为秘密了,他武功精进,原来是得到了寰宇六珍中的灵蛇秘笈,他每天还要偷偷跑到这里来,却是因为他对这另外两件珍物还有贪心。

这些曾被白非苦苦思索的秘密,此时他已全部恍然,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比以前更为紊乱,“慧妹该着急得要命吧?”石慧颦着黛眉的焦急神情,仿佛在他眼前晃动着。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多事,虽然他此行见识了这些他前所未见的事物,但他望着对面这面容古怪的人,望着他所处身的阴暗潮湿的洞穴,想到自己可能在此度过十年、二十年长或一生的时日,他觉得全身都起了一阵悚栗,有前所未有的恐惧。

怪老人垂着头,发出梦呓般的低语,似乎在自责着自己:“常东升呀,常东升,你虽然练成了绝世的武功,但逝去的日子,却永远不会再来了,永远不会再来了。”

白非听得脸色发白,他未来的一生,是不是也要像这怪老人一样,在这坟墓般的地穴里度过呢?

白非在耳畔喧哗的水声中,似乎听到一声巨震,还有些另外的声音,那和人们的呼叫声非常相似,但是他都并未能十分听得清楚,也未十分在意。

他望了对面那怪人一眼,怪人低着头,像是也满怀心事,他觉得有些寒意,“寂寞,的确是世上最坏的东西。”他暗忖着。

时间,在他的饥饿与恐惧中,也不知过去许久,白非有些朦胧的睡意,那怪人--常东升动也不动地坐着,像是一尊石像,自远古以来就未曾动过一动似的,垂死的飞禽低低地扑动着翅膀,流水的声音在这洞穴里听来像是少女的呜咽。

蓦然--白非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听到地道上有极轻微的脚步声,于是他本能地醒了过来,这是多少年来的训练所造成的。

他极为盼望此时有人来,无论那人是谁都好!因为这种寂寞而凄凉的景况使他受不了,于是他对这怪人强逼他留下来的行为,有些不谅解,试想无论任何一个人在这种环境下度过几十年,当他有能力留下一个人来陪伴他时,他是否会这样做呢?

常东升冷哼一声,眼中倏然射出精光,道:“邱独行来了。”他轻声向白非说道:“你若能将他骗进来我就放你出去。”

语声中如刀的寒意,使得白非打了个冷战,他知道这怪老人必定对邱独行恨入切骨,而邱独行也必定做过一些使这怪老人恨入切骨的事,但是“放你出去”这四个字,却又不免使白非心动。

脚步声渐近,接着火光一闪,白非看到那狭小的洞口露出一个头来,在火光中显得异样的苍白,却正是邱独行。

邱独行见到白非,也似乎一惊,那怪老人--常东升却冷冷说道:“你又来啦?”

邱独行勉强地一笑,道:“常老前辈,你何必这么固执,只要你老人家答应我的话,我担保--”

常东升又冷冷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担保?邱独行,你凭什么担保?我老人家还能相信你吗?”他脸上的狠毒之色,更为显着,语气中的寒意,也更为浓郁。

“我若是早点知道你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我就不会被你点中穴道,被你偷去那本秘笈。”他又道,“我知道,你若不是怕那时功力不够,降不住香奴,你不把它也偷去才怪,现在我可认清了你,你再来骗我,可办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