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
大军正在拔营,一座座营垒像连根拔起的萝卜,收拢在缓缓行进的黑色潮流里。排列整齐的脑袋像出行觅食的黑蚂蚁,嗅着远方乡里疏远的土腥气息,前赴后继地奔涌而去。大大小小的各色旌旗用力扇着天空的耳光,直打出一片难看的青肿。
中军大营已拆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饱满的皮肉像被恶狗啃光了,空气里还残存着唾沫的恶臭味,随着风向嘈杂的军营迅速移动。
曹操站在那巨大的骨架下,冰凉的阳光从骨缝间漏下来,落在他手里的兜鍪上,抹去了黑翎一半的轮廓,像被拦腰斩断的一棵杉木,横截面露出模糊的年轮,数不清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或者是几个月。
冬天的汉中平原像久弃的一座坟墓,坟茔挖了很多年,坑里长满了死亡的青色触须,年复一年等待有死人投入它寂寞的怀抱,它在四周群山包围的压抑中淡漠着对世间繁华的憧憬。
曹操就要离开汉中了,就在他夺得汉中的三个月后。
好些人劝他留下来,在汉中整兵,然后南下益州,一举铲除刘备,夺得长江上游要隘,有巴蜀天堑做屏障,日后便可顺流而下,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可他不想在这座大坟坑里久待,每待一天,便被吞噬掉一点儿生气。那高耸云天的秦岭像一座撬不开的铁门,将汉中和中原隔开。进入汉中必须翻越险峻难行的崇山峻岭,仅有的几条崎岖栈道像魔鬼给人间设下的难题,远望着是对雄峻天下的赞美,踏上去是非死即生的绝境搏斗。而一旦身处汉中,便像被闷在蛇皮里的一条孱弱的竹叶青,挣不出那老皮的束缚,活不出鲜嫩的新生。
他夺得汉中,十之八九靠的是运气,而不是智谋策略。若不是迷路的军队闯入了守关的张鲁军中,造成敌方惊恐,以为曹军全军掩袭,慌乱中自相践踏,也许此刻他已经放弃了攻占汉中,带着疲惫的军队一路踉跄回到邺城。
他痛恨汉中的道路,那不是路,那是杀人的刀锋,上万军队挤在窄小的栈道上,像死劲挤出来的一溜膏油,前军已走出了栈道,后军还在等候踏上搭在悬崖上的第一片木板。行走在栈道上,脚底的木板吱嘎摇晃着,总让人担心那栈道会坍塌下去,不留神抛个眼神往下,不是波涛汹涌的江流,便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心于是悬在了天空,每一步的挪移都仿佛在和死神做了一次艰难的搏杀。
上天怎么会造出这样险恶的地方?崚嶒山峦的背后是更峭绝的山,恶水的近旁是更凶险的水,永远是越走越艰险的山路,冰凉的云雾仿佛山水的魂魄,有时从脚底飘上头顶,有时从天幕垂落深渊。你在这边山上丢出一声呼喊,百里外的山谷都在回应,仿佛整片天地被你的声音笼罩,这是让人心里生寒的深邃寂寞。
曹操无数次回忆起邺城的美好,那广阔无垠的平原,永远也望不到地平线尽头的轻烟,率性的黄河写着她上亿年的沧桑。她的怒吼直白而真实,种种悲喜昭然不匿,这是和汉中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风情,邺城是坦坦荡荡的君子,汉中是包藏祸心的小人。
曹操不认为自己是君子,可他并不喜欢和小人打交道,尤其是虚伪的小人,小人心思难猜,他在对你笑语盈盈时,也许背后已磨好了刀,你必须随时竖起防备的盾牌,人一辈子不设防那是蠢猪,但天天防备太累。曹操知道很多人都在揣度并防备他的心思,他喜欢被人怀着畏惧猜测,不喜欢自己去猜测别人。
他看见司马懿抱着一卷文书小心地放入竹笥里,在外边加了一把铜锁,那副谨慎样儿像是乡里老农在藏匿一辈子攒下的财物。
他想,司马懿是小人还是君子呢,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者他太复杂,复杂得……和自己很像。
司马懿抬起头,刚好碰上曹操注视他的目光,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却在一瞬间,镇静地回望过去,却不忘记保持符合礼仪的君臣对视尺度。
曹操若有所思地敲着兜鍪,他想起司马懿也曾进言当一鼓作气夺取益州,随口问道:“仲达以为益州该不该争?”
司马懿慎重地说:“当刘备远争江陵时,益州可争。此时刘备复返,孙刘平分荆州,联盟又成,现在来不及了。”
曹操并不沮丧,他本也没有打算去争益州,夺一区区汉中便险些使十万大军深陷泥塘,何况是身处崇山峻岭间的益州呢,他将兜鍪轻轻一抛,在手里翻了个儿:“那就回邺城吧。”
司马懿小心地说:“只是,魏公不争益州,刘备却很可能来争汉中。”
曹操自信地说:“孤已留夏侯渊镇守汉中,足可挡刘备。”
司马懿其实很想说夏侯渊为勇悍之将,能冲锋陷阵,杀将于万军,却难坚守要镇,任智退强敌。但曹操猜忌心太重,有些谏言不能说,他自入曹操幕府,多年来半藏锋,既不太露锋,也不太藏拙,话说到适可的程度,显出一分聪明,却揣着三分的谨慎。
“仲达,”曹操像是无心地说,“汝以为嗣子当选何人?”
这个问题比夺不夺益州惊心动魄百倍,曹操多年来未定嗣子,在曹丕和曹植之间摇摆不定,今日以为曹丕孝悌仁厚,明日以为曹植文采风流,朝中臣僚因而分成两派势力,各自都拥护一位公子,为自己赌下一个或为拥君功臣或为敌营逆臣的莫测前途。
曹丕曹植兄弟在等待父亲的最后决判,朝中两派势力在等待,曹操自己也不能再等待了。他自从进封魏公,九锡加身,建立魏国宗庙社稷,封王便成为下一步必然要走的程序。嗅得准风向的臣僚们已经上书天子,殷殷请求朝廷封曹操为王,和进封魏公一样,轰轰烈烈的请命阵势已经铺好了,只等御座上的傀儡皇帝点个礼仪上的头。曹操若一旦封王,他必须立一位世子,长久以来焦灼的等待将会揭开眉目,但到这个节骨眼上,曹操仍然在犹豫。
朝中臣僚都知道司马懿和曹丕亲近,尽管司马懿乔装出一副不问兄弟争斗的超然模样,可纵是他裱糊得再精致,那带有强烈倾向的气味已被灵通者捕捉。自然曹操对这一点也很清楚,今日忽然有这一问,司马懿拿不准曹操的心思,又不能公开支持曹丕,他斟酌道:“魏公,此为家事,也为国事,家事当以人伦为虑,国事当以国家礼秩为虑。”
司马懿的话模棱两可,表面像是说了一通空话,深探下去却别有意味,曹操是何等样人,早就听得剔透明白,忽然笑起来:“仲达果然机诈,留着半截话不说,谁也不得罪,两头都落着好!”
“不敢,”司马懿诚惶诚恐,“嗣子一事,魏公自有决断,懿怎敢妄言,若有不慎之语,一伤父子兄弟之情,二负魏公以家事相问之亲!”
曹操笑得更大声:“司马懿,你果然不得了!”他走近了司马懿,伸出手摁住他的肩膀,“孤在想,若是孤百年之后,你会不会和孤的儿子作对,或许孤该先知会你一句,手段别太狠,且留条后路。”
冷汗窜上了司马懿的背心,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本想表表忠心,肩上却被曹操死死摁住,像是被硬冷的铁钳子夹住,连那吞吞吐吐的虚假言辞也夹碎了。
曹操却丢开了手,他盯着司马懿发白的脸,讳莫如深地笑了一声,扬手将兜鍪轻轻罩上,大半张脸都被黑铁头盔挡住了,两只眼睛却显得格外透亮,仿佛永不会生锈的刀刃。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仲达,你是聪明人,这天下或许只有孤才能驾驭你!”而后他大笑起来,仗剑大步而去。
司马懿悄悄地呼了一口气,额上像被雨淋了,轻轻一扪,摸来满手冷汗。
冶铁制兵,谋夺汉中
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益州临邛县。
深幽的井仿佛一张沉默的嘴,边缘长了厚厚的茧,被风霜凋蚀得千疮百孔,若断若续的白气从井底盘桓而升,在无声地倾吐着宿世的哀愁,一个青衣小吏挽起袖子,手举一截燃着火的干柴,大声地提醒道:“大家往后走!”
本围在井边的一众官吏听言,不约而同地向旁边闪开,小吏活动着胳膊,将那燃火的干柴猛地丢出去,那火焰甩出一串金色的花瓣,奋不顾身地掉进井底。只听“嘭”的一声,一丈高的烈火直蹿起来,像从深渊中飞出一条跋扈的火龙,夺目光芒是那直刺青天的利剑,豁然将清朗天宇割开一道明亮的伤口。
修远因好奇,在那小吏吩咐众人退后时,他却凑向前去看稀罕,不想冲天火焰忽然窜出,险些烧着了眉毛,吓得他连奔带跑,慌乱地喊道:“娘!这不是凡火,是天火!”
众人都笑开了怀,诸葛亮举起羽扇拍拍他的肩,笑道:“傻小子,可是出丑了!”
火井喷出的火焰仿佛喷薄的君王气势,长久也不见熄灭,热浪一波连着一波,灼烧着周围的空气,已有官吏开始擦汗了。
诸葛亮看得出神,因对旁边的司盐校尉王连道:“临邛像这般火井有多少处?”
王连盘算了一下:“约有一百来处。”
“水井呢?”
“也有一百来处。”
诸葛亮奇道:“可巧了。”
王连笑道:“是巧,火井水井数目相当,两井可互助之。”
“怎么说?”
“火井出火,水井出盐,用火井之火煮水井之水,一斛水可得四五斗盐,若用柴薪煮盐,则一斛只得两三斗,因有火井助力,盐利可增两倍。”
火井噗噗地吐着赤焰,看得久了,眼前浮动着明亮的黑影。诸葛亮稍稍偏过头:“临邛有火井与水井正好相配,用火井煮水井之盐,借助天力,大省人力。”
“恐怕只能省一半,”王连道,“有些火井敞口太大,纵广有五六尺,火力不免受损,时断时续,既不好支盐具,又不能连续煮盐。”
诸葛亮默默地想了一会儿:“把井口改小一些吧,天力缺损,人力何不补之?”
王连认真地思考着:“嗯,好,我去想想法子。”
“火井之火本强于常火,除可用来煮盐,也可炼铁。”诸葛亮转脸对司金中郎将张裔道,“君嗣以为如何?”
张裔忙道:“军师所言甚是,我也正想这么做。”他本来极白,像一只白葫芦,因身处在喷火的火井边,受不得那炽热,豆大的汗珠子在白生生的眼皮上粘着,乍一看,还以为他掉着凄惶的泪。
诸葛亮叹道:“临邛盛产铜铁,铜山铁山遍布,当年文帝将临邛铜铁山赏给幸臣邓通,邓通却赁给卓王孙,岁取千匹为赁金。后邓通钱流通天下,卓王孙也因此赀累千万,富可敌国。”
“卓王孙?”修远悄悄地嘀咕着,“好耳熟的名字。”
张裔笑嘻嘻地说:“卓文君听说过么?”
“知道,和司马相如私奔的女人。”修远说起这段历史风流掌故,露出义正辞严的神情,“不合礼,纵是才高八斗,拐走人家女儿总是不好。”
张裔心底里嘲笑他固守道德,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卓王孙便是卓文君的父亲。”
修远恍然大悟,他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原来司马相如凤求凰,是看中卓王孙家的铜山,他好深的谋算!”
顿时,笑声像喷火般肆虐开去,王连抹着泪花儿,哎哟地笑岔了气:“修远小哥果有识见,真真戳穿了千古佳话,至此后,如这般的美谈,皆不可信也!”
诸葛亮温和地斥道:“偏你嘴多,诸位大人在议正事,你却说甚不着边际的混话!”他收敛住神色,语重心长地说,“卓王孙假邓通之力而豪富,以国家之赋中饱私囊,私库膨胀,国库虚弱,富家获益,民利单薄,故而盐铁铜诸物必须官有,断断不能归私门。”
众官吏都敛了笑,一片认真的附和之声。
诸葛亮举起羽扇,轻轻地拂向王连和张裔:“你二位虽一人司盐,一人司金,然皆为五金官长,该当精诚合作……嗯,临邛遍布铜铁山,铜铁皆可制兵,如今边域不宁,铜铁采制都得用起来!”
张裔笑得软绵绵的:“这个自然,既是军师提到制兵,我倒是想起一个人,若能用他助军冶兵,事半功倍。”
“谁?”
“蜀中制兵能手蒲元。”
蒲元的大名和事迹,诸葛亮早有耳闻,他是巴蜀一带闻名遐迩的制兵大师。传说他锻造刀剑的工艺有如鬼斧神工,可远媲春秋时的干将莫邪,若能得蒲元襄助冶炼兵器,自然会大赞军功,诸葛亮点首道:“君嗣所荐甚好,我当向主公言明。”
那火焰慢慢缩小了,汹汹余威却还在井边徘徊,仿佛贪婪的舌头,因留恋光明的甜味儿,久久地不肯回到黑暗的深洞中去。
方正的成都城像敦实的脸庞,少城是精致的左脸,大城是憨厚的右脸,合起来四四方方,分开看却不对应。郫江是绕着脖子的丝巾,检江却是锦绣腰带,两条江都在腰际结出活扣,两江之上横跨着七座桥,相传为秦代蜀郡太守李冰主持修建,以对应天上的北斗七星。分别是冲治桥、市桥、江桥、万里桥、夷里桥、长升桥、永平桥,历史久远的桥梁像七位不张扬的勇士,静静地保护着成都的锦簇富庶。
皂盖马车从江桥上辚辚压过,缓缓地进入了大城南门。修远趴在车板上,虽在张望着成都城的满目繁华,却还在回想临邛火井,脑子里不时跳出一朵嗞嗞响的火花儿,像一只油焖的耗子。他在意识里伸出一只手摁了摁,又从指缝间蹦跶而起。
他扭过脸来,身旁的诸葛亮安静如渊深的古井,白羽扇放在膝盖上,手上捧着一卷王连写的《益州盐铁考》,有时翻开,有时放下思考,全然不知身处在闹市街头,也不知膝上的羽扇正慢慢地滑了下去。
修远悄悄地捡起羽扇,没敢打扰诸葛亮,他蓦然发现诸葛亮好像生了白头发,鬓角有浅浅的银色从耳际滑向发冠。也许是车窗外漏进来的一线柔软的白光,那白光是绝情的刀,车厢偶一颠簸,便跳上诸葛亮的脸,在他的眼角划下川字细纹,仿佛忧心忡忡的泪痕。
修远想这一定是错觉,先生才三十七岁,怎么会就老了。可他越看越觉得那白发和皱纹是真的,他心里涌出难过的泉水,恨不得把那白发拔掉,让皱纹长在自己脸上。先生永远不会老,在他心里,先生永远是当阳的血雨腥风间救赎绝望的动情微笑,无论过去了多少年,那白衣羽扇的优雅一如当初地完美,永恒如一句不会更改的誓言。
“你老盯着我作甚?”诸葛亮轻软地说。
修远吓了一跳,他像被窥破了坏事的小童,局促地缩了一下,将羽扇还给诸葛亮:“先生,你、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诸葛亮将文书一卷,拿过羽扇轻轻一挥,玩笑道:“我背后有眼睛。”
修远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偷偷地打量诸葛亮的鬓角,着实想将那根白头发拔下来,心里痒痒的,意识里已调好了浓墨给诸葛亮染头发。
马车停了,诸葛亮举起羽扇敲了他一下:“小子今日古怪,被火井吓着了不成?”
修远憨憨地一笑,陪着诸葛亮走入左将军府,迎面来的亲随急惶惶地说:“军师,主公正找你呢!”
诸葛亮点点头,急急地走到正堂内,刘备和法正并肩而站,对着的墙上垂着一面硕大的地图,回头看见诸葛亮进来,刘备招招手。
“第一件,”刘备把一封信递给他,语调略有些沉重,“是件丧事。”
“丧事……”诸葛亮惊愕,信拆开了,是关羽从江陵寄来的。信里说的是东吴镇守荆州的鲁肃已在十天前于陆口病故,东吴遣了使者来荆州报丧。
信在一瞬间像被海水打湿了,变得重不可承。诸葛亮觉得眼睛有一些疼,许是案查临邛火井时太久,虹膜中还残存着灼热的火影,视线一瞬间竟染了白雾。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温和严谨,急公好义,始终坚持交好西蜀的鲁子敬原来已不在这世上了。
“孔明节哀。”刘备轻轻地搭上他的手腕。
诸葛亮感激刘备的体恤,他镇定着心神:“主公,我们该遣使往江东吊丧。”
“我也有此意,”刘备一声惋叹,“可惜了鲁子敬,皆因他竭力维护,两家联盟方数次于濒绝处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