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制的崩溃:辛亥革命百年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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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养成今日之惨剧”

主张新学的张之洞,他办的尊经书院的“经”,并非是汉学的《四书五经》的“经”,而是所谓“经济特科”的“经”,这“经济特科”是采纳维新派人士的意见,仿照康熙开博学词科之例,为朝廷举荐人才,以策论取代八股的相当于中央文官选人机构。

但“传闻张氏见卷中有‘卢梭’字样者一概‘出榜’,某君出榜后叹日:‘博得南皮唤奈何,不该考试用卢梭。’”张之洞在新政期间,推荐过后来大出风头的梁启超、张謇、郑孝胥等到中央部门工作,因戊戌政变,慈禧太后对张之洞以“经济特科”名誉在各地举办的“尊经书院”产生怀疑。不少官员说经济特科“其中多革命党人”,慈禧太后也认可“外间言特科品流庞杂,心术不端”。她担心“康、梁党徒借机混入朝廷”,“致使‘经济特科’如同儿戏般收场”。

其实,张之洞是讲忠孝的。晚清那个时候,很像道家老子说的“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的局面。他并没有接受方兴未艾的欧化民权思想,他觉得这有违儒家的伦理纲常之道。

前面讲过,在康、梁搞维新变法时,张之洞当初和他们是有过“蜜月期”的,他曾捐钱支持他们办的强学会。

1896年,北京强学会被查封,他也立即查封湖广的强学会,可他在次年又暗中再支持梁启超另搞《时务报》。他自从晓得梁是个民权主义者后,便疏远他,甚至不往来了。

当康梁他们成了光绪帝的左右臂时,他也敬而远之,站在了慈禧的这一边。

而且,1898年3月,他撰写《劝学篇》,9月,慈禧太后先于康、梁发动政变,张之洞惊悉康、梁因犯“围园杀后”而逃亡外国后,也认定他们无疑是犯上作乱之举,一面赶紧将迟迟不肯拿出来的《劝学篇》,献给太后,以表明自己与康、梁分道扬镳;一面执行最高指示,向日本政府施压,配合大清追杀亡命日本的康、梁。

1900年7月,亡命海外的康有为等人策划唐才常武装自立军“勤王”,企图驱逐慈禧后党,也被张之洞一举扑熄。他现在搞的那一套,既然被太后质疑有“混进来的康、梁党”,虽有些惶恐,到底坦然得很。何况因为他在太后治下搞的“经济特科”,是有过效忠的表白诗:

国势须凭杰士扶,大科非比选鸿儒;阮文兆武吾何敢,忠孝专求郑毅夫。

1904年,当张之洞重回湖北接任端方的湖广总督后,第一件事就是和满官端方对着干,把端方有西方欧文、傅立叶意味的“幼稚园”砍掉,改用带传统色彩浓厚的“敬节堂”和“育婴堂”,并用儒家伦理道德规范妇女、儿童。实践他“中体西用”的学说。

我们回头再来讲他这部三万多字的《劝学篇》。这本小册子,深受当时光绪赞扬,认为“持论平正通达,于学术人心大有裨益”;而慈禧太后更是十分欣赏,命军机处各省学政务必“广为刊布,实力劝导,以重名教而杜厄言(指康、梁维新变法言论)”。本书择举如下重点:

1.“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此《白虎通》引《礼纬》之说也。董子(即西汉武帝时的博士)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也不变”之义本也;

2.《札记大传》“亲亲也,尊尊也,长长也,男女有别,此其不得与民变革者也。”五伦之要,百行原,相传数千年,更无异议。圣人所以为圣人,中国所以为中国,实在于此;

3.浅陋之讲章,腐败之时文,禅寂之性理,杂博之考据,浮涎之辞章,非孔门之学也;

4.簿书文法,以吏为师,此韩非、李斯之学,暴秦之政所出也,俗吏用之;

5.以避事为老成,以偷惰为息民,以不除弊为养元气,此老氏之学,历代末造之政所从出也,巧宦用之,非孔门之政也;

6.三知变,不变其习不能变法,不变其法不能变器;

7.四知要,中学考古非要,致用为要,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

8.五知本,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

9.今欲强中国,存中学,则不得不讲西学;然不先以中学固其艰抵,端其识趣,则强者为乱首,弱者为人奴,其祸更烈于不通西学者矣;

10.尝考西国之制,上下议院各有议事之权,而国君总统亦有散议院之权。若国君总统不以议院为然,则罢散之,更举议员再议。君主民主之国略同;

11.西国君与臣民相去甚近,威仪简略,堂廉不远,好恶易通,其尊严君上不如中国,而亲爱过之,万里之外,令行威立,不悖不欺;

12.每见旅华西人,遇其国有吉凶事,贺吊忧乐,视如切身。

饮食服玩,闺门习尚,无一不模仿西人,西人每讥笑之。甚至中士文学聚会之事,亦以七日礼拜之期为节日。

张之洞这一初具规模的深入思考的政见,遭到李鸿章的幕僚何启的反对,他批评张之洞此论是为“保一官而亡一国”、“倾天下以顾一家”。

何启的批评虽然只看到张的问题表面,但得出了张的观点虽秉承儒家伦理纲常,仍会导致“亡一国”、“倾天下”的结论。张之洞是折中地推动立宪的话语权威者,慈禧饱读儒学,也支持过变法维新,但最能令她消受的正是《劝学篇》。当代清史学者孔祥吉认为:“张氏对立宪改革非持消极态度,而是积极劝导慈禧加速立宪改革的步伐”。

没有张之洞这样的客观的中庸论道思想观点,不可能让慈禧太后同意废除科举制度,而且她也似乎不曾料到给予清王朝带来致命的硬伤正是科举。无疑,《劝学篇》是废科举倡立宪的前奏。

由于科举制度的寿终正寝,随之而来的就是成万上亿的知识分子走上不满与革命之路,从根本上动摇了满清的帝国政体。

当张之洞辞世后、当枪声从湖北武昌打响后、当帝制崩溃后,人们方才恍然大悟:“养成今日非常之惨剧”的,正是这位两度坐镇武昌的都督,并在武昌写下《劝学篇》的人。

其实,早在1909年,摄政王载津就看出问题来了。他对慈禧太后的宠臣张之洞的忠心已生疑忌甚至反感:张之洞认为载沣委任的载洵并不懂得海军事务,载涛训练禁卫军并管理军咨处也用非得当,因此建议让他们“改畀他项优差”,结果被摄政王好生斥责了一顿。

张之洞羞愧难当,回到公寓吐血不止,病榻中写下遗诗:

诚感人心心乃归,

君民末世自乖离;

岂知人感天方感,

泪洒香山讽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