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母亲自给两个小人儿梳洗,喜上眉梢地说:“一会儿舅妈要过来,一定要给她个大大的惊喜,让她好好看看我们的宝贝有多招人疼!”
听了这话,秦姮还好,秦婳却惊奇不已地瞪圆了眼睛,连声问:“舅妈那天不是已经看到我们了吗?她都夸过我们长得漂样(亮)了呀,她不是还告诉我,椅子的衣服和袜子叫和‘椅罩’吗?走的时候,不是还给我和姐姐好多漂样的新衣服吗?怎么又说要看?”
一句话问得外婆无言以对。怔了好久,竟想不出一个体面的词语解释。秦婳那里却还在不住口地问:“哦,我知道了,听我妈妈说,舀舀还有个做大官的弟弟,就是我们的舅爷。他们家还有三个舅舅呢,是不是他们家的舅妈要矮(来)看我们?昨天那个爱笑的香香表姨,不就是舅爷的小女儿吗?一定是她回去说我和姐姐矮舀舀家了,她们才要过矮看我们的,是吗?”
外婆听了,忍不住由衷称赞起来:“嘿,看我们小宝贝的这张巧嘴!难怪上次你舅舅从花溪回来说,你爷爷跟他说,老秦家八辈子都是些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的笨嘴拙舌之人,没想到,出了你这么个万里挑一的巧嘴八哥!”顿了顿又说,“不过呢,一会儿来的这个,还是你们的亲舅妈。你们千万可别叫错了。不然,她会难过的。噢,对了,一会儿她还会给你们抱来一个小妹妹呢!”
“噢,”秦婳一脸雾水地答应着,忍不住又问,“那小妹妹是谁的孩子?”
“当然是你这个舅妈和你向东舅舅的呀!”
“哦?那么她和萨迦哥哥都是一个爸爸呀?怎么却有哑(两)个妈妈?那他们可怎么叫人呀?萨迦哥哥管小妹妹的妈妈叫什么,也叫妈妈吗?那小妹妹又管昨天的舅妈叫什么?舅舅有哑个孩子为什么就要哑个妈妈生?我们家有三个孩子,可都是我妈妈一个人生的呢!还有啊,舀舀,她们到底哪个和我们更亲一些?”
“嘿,瞧你这张小嘴儿,当然都是一样亲了呀,你们都是有血缘关系的,是这世界上最亲的人!一会儿当着舅妈的面,可不能这么问,记住了吗?”
秦婳依旧半头雾水地点了点头。不一时,外婆在阿姨的帮助下,将昨日黄芪给买的那两件一模一样的,只是型号大小略有不同的藕粉色芭比长纱裙分别套在了姐姐和她的身上,那裙子的腰际各绾着一朵硕大妩媚的藕荷,丰富新奇的灵感设计,创造出美轮美奂、动人心弦的经典;从清新淡雅的浅色,到厚重富贵的深色,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的相得益彰。很快,两个小人儿就纷纷变成童话世界里的藕荷仙子了。
一切就绪,小姐妹被萨迦叫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教她们如何拨打电话,如何玩电脑,怎样上网,给她们讲大城市里很多脍炙人口的趣闻乐事。还郑重许诺,要带她们到故宫、天坛、香山植物园、颐和园、长城、雍和宫等诸多名胜之地游玩。最后,还一脸严肃地告诉她们:“一会儿那个女人来了,你们可别理她,她可坏了!”
秦姮眨着眼睛问:“‘那个女人’是谁?”
秦婳问:“就是舀舀说的应外一个亲舅妈吗?”
萨迦闻声,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哪有什么另外?!亲个屁!她是狐狸精!”
“啊?” 秦姮立即愕悚悚地瞪圆了眼睛。
秦婳本来想说:“你这是骂人的话,我可不爱听!”可转而又一想,他还要带着她们姐妹到那么多的好地方去玩呢,于是只好变了样,“那要是舀舀让我们倚她怎么办?”
“你们就假装没听见。”
“那要是舀舀说我们不乖怎么办?批评我们没有倚貌呢?”
“你们也假装没听见。对了,要不然,你们两个看见那女人来了就往卫生间跑。到了里面,把门锁上。我也到另外那个大卫生间里去,我们都不要让她上厕所,活活憋死她!”
这里,几个小人儿正在叽叽呱呱地铺陈谋划。门外,穆丹已经一脸春风地在按门铃了。这位风华正茂的新时代女子,就像一朵正在怒放的牡丹花。浅笑回眸里散发着令人心动目摇的光芒,举手投足间尽显着雍容温馨的气质。外表虽则新潮,骨子里却是那种遵循着一代又一代古训的形容端方之人。一见到她,秦婳立刻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尤其是她怀里抱着的那个粉妆玉琢的胖娃娃,那是一个怎样惹人怜爱的小妹妹啊!眉横新月眼横秋,那么的粉茸茸,那么的灵气盈人!那是有人将年画上的人参娃娃施了法术幻化而成的吧?她那两只紧握着的小藕团似的手,那一对罩在粉色袜蹬里的胖脚丫,那么惹眼地在众人面前尽情地挥舞摇晃着,那么活泼有力地向上弹啊跳啊的,仿佛是在向人们示意:看看我多有活力多可爱,喜欢就快来抱我吧!
秦婳不觉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脚步了。她四下里回头看了看,并没有萨迦的身影。便鬼使神差地,一步步挨上前去。就在舅妈满面笑容地俯下身来和她说话,就在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就要触摸到小妹妹的小粉手之际,忽然听到萨迦哥哥那间屋子的走廊里有脚步声响起,顿时变得不安起来,伸出去的手也迅速收了回来。她没有和舅妈搭话,而是下意识地说了句:“舀舀,我想去卫生间。”她的眼睛并没有去看外婆,却直勾勾地盯着那脚步声响起的地方。令人十分遗憾的是,走出来的却是家里的那位阿姨。而她也就很快被送进了卫生间。
阿姨将她放在马桶上,她将对方遣出了门外。隔着那扇门,还不忘提着嗓门连声吩咐:“您不用站在那倚等我,我得上好长时间呢,等我上完了,再叫您!”她最希望的就是表哥能听到自己的这些话。听着阿姨渐渐走远了,她“呼”地松了一口气,实在无事可干,索性打量起身下的恭桶垫来。那是一种未经打磨的粗饰效果的苏格兰方格毛巾的图案,与她身上垂下来的藕粉纱裙竟有着“淡妆浓抹”之宜。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面前竟全是舅妈璀璨的笑脸和她怀里那个小可爱的身影了。
咳!她长长地叹息着,再次无可奈何地环视起整个卫生间来。这里面不但设有豪华浴池,还另有蒸气房和化妆台。那个漂亮的化妆台上,摆满了小姨妈萨红杏送来的一系列美容护肤品。什么抗皱紧肤保养精华,舒缓保湿凝露,美白修护洁面泡沫,美白修护精华调理液,水分舒缓保湿乳液,全新控油磨砂洁面膏,高效能提拉活肤乳霜,葡萄活力霜,柔皙防晒液,葡萄清水质凝胶液,全新长效清爽控油面膜,全新再青春活妍能量精华调理液,缓肤展颜精华素,全新清爽控油洗颜蜜,全新长控油保湿乳……她凭借昨天外婆告诉她的记忆,将之逐一默诵一遍。其间,眼前早已又几次浮现出新舅妈和小妹妹的身影来。她的嘴角不觉挂上了甜蜜的微笑。少时,又踢着一只脚,强迫自己默诵了几首唐诗。这时,觉得时间实在足够长了。便赶紧起身下地准备整装而去。一切就绪,她准备要开门离去之际,忽然听到房间里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响。她被怔了一下。随即循声而去。却原来是浴池的水管子里发出来的声音。她的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忍不住伸手按动了离身体最近的那个金属按钮。这下可不得了,只听“刷”地一声响,那喷头里的水流竟狂泻而出了!
她吓了一大跳。一下子倒退出去多少步。等她反应过来时,里边那些冒着团团白气的水流已然汩汩欲出了!她想往外面跑,想大喊“舀舀快矮救命呀”!可不知是因为害怕尴尬,还是想到会因此而给舅妈留下坏印象,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就是呆在那里迈不动脚,喊不出声……慢慢地,她的脸已经煞白,满身满头全是汗水了。她联想到了许多可怕的事情。想着那水一会儿就会溢满整个房间,她就会被淹没,就再也回不了花溪,再也看不到那里的亲人朋友们,再也看不到美丽神奇的梵净山和紫薇树了!不但如此,它们还会汹涌出客厅,浸没所有的房间,外婆家所有漂亮豪华的装饰都将不复存在……直到她想到,就连小妹妹也不免因此而遭到厄难之时,方“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客厅里的人们闻声,无不失色。随之便蜂拥着向她这边跑了过来。第一个跑进来的便是穆丹。见到眼前的情形,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将地上的小可怜一把抱起,一边伸出温软的手,连声呵她莫怕,一边麻利地走上前去,将那水流的截门关闭。之后,高高提起了安在水龙头上的那个金属阀,不一时,浴池里的水便在众人齐齐的注视之下被全部放掉了。
一场让小人儿丢魂失魄的灾难,终于偃旗息鼓,云开雾散。
小人儿在舅妈的身上嗅到了只有母亲才特有的气息,索性以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将一张颇有些难为情的莹莹泪脸深深埋进了她的怀里。
返出客厅时,她在悄悄抬眼之际看见了萨迦。
她的泪眼里不禁添加了一些忿忿之色。那神情仿佛是在说:“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秦婳什么时候这样糗,这样难堪过?”这时的她不觉与舅妈贴得更亲近了,表情是从容而镇定的。反正,自己刚才都已经那样了,也算对得起表哥了!
外婆家专门设有一间佛堂。里面高堂素壁,终日奇香缭绕。佛案上供奉着西方三圣,神情庄严,生动欲活。摆放在佛像前的莲花烛台上的数十支红烛终日闪闪烁烁,长明不熄。使人仿佛置身于佛意融融的佛国仙境一般……秦婳就把自己那个随身带来的盛满了红色花籽的琉璃葫芦,也郑重地放在了佛案的一角。
午饭前,她一个人悄悄走进佛堂打坐,那个摆放在佛案上的琉璃葫芦居然“别别”地晃动起来。顷刻之间,放出无限祥光。她大吃一惊,近前仔细查看。不知是由于满脑子都是舅妈的影像之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眼前居然呈现出一幕奇异的景象来:
穆丹自幼生长在一个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家庭里。母亲是天津人,是老三届下乡知青,天生一副争强好胜的泼辣火暴性格,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不过倒也不缺少柔情似水任劳任怨扶危济困的一面,是一个典型的刀子嘴菩萨心的女强人。父亲是内蒙古当地人,一个地道的大男人主义者。虽然外表看上去很是清秀俊雅,对外人亦是处处礼让谦恭,是当地的人们交口称赞、闻名遐迩的美男子,但可惜的却是,其人内心过于冷漠甚至冷酷。不但对为之一往情深的发妻如此,对膝下几个可爱的小儿女亦复如是。终日严肃着一张法官脸,从不肯对谁轻易露出一丝笑意。几个孩子们都非常的惧怕他,不管是在多么欢快热烈的氛围中,只要看见父亲远远地走过来,就立刻都变得噤若寒蝉、重足而立起来。穆丹是家里的长女,亦是几个孩子之中最懂事的一个。她在只有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为家里操心盘算了。常常是妈妈身边不可缺少的小副手。即使是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回家时也不忘沿路捡回满满一抱的干柴来,以为备用。对于父亲的冷漠乃至冷酷,让她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即将到来的新年前夕。妈妈因为家里刚刚拿出全部的积蓄,为奶奶治病,一时陷入困窘,不得不赶往一百多里之外的中后旗知青办,请求援助。当时的小穆丹看着那些堆放在院子里的尚未能入窖的糖蔓菁糖蔓菁: 一种草本植物,叶大,块根洗净后,用箅子擦成丝或以刀切成薄
片放在锅里熬煮之后,可成糖稀。还有待收拾,便顾不得当地那三九天里极致的严寒,学着妈妈的样子,戴了副破线手套,拂去了当院那条小木板凳上结着的寒霜,稳稳地坐上去,行家里手般地埋头苦干起来:挨个切去那一个个冻得冰坨一样的块根上的尾英,一刀刀刮净块根上面所有凹凸处的泥巴,刮好之后,丢进面前的箩筐,积满之时,全部倒入麻袋,再以九牛二虎之力,一趟趟将之入窖……结果,等到天擦黑妈妈赶回来之时,她已然变成一幅严寒中的《冰雕图》了。妈妈的泪水当时就煞不住地流了满脸。心疼不已地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将那一双冻萝卜似的小手插进自己的棉衣,以两边的胳膊夹着为之取暖。直到晚饭端上桌子之际,她的一双手仍旧没有完全恢复至伸缩自如之状,因此,她不敢直接触碰热气腾腾的饭碗,就望着身旁的父亲说:“爸,你给人家递一下好吗?”立刻就被父亲一脸冷冰冰地训斥道:“多大的人了,说话还‘人家人家’的,将来你上了学,是不是也准备跟你的老师这样说话?”穆丹被吓得低下了头,委屈的泪水在眸子里直打转。可是,却不敢让那泪水流出来。
妈妈一见如此,顿时不受用了。就算是刚刚赶回家来的那一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挥汗如雨、脚不着地的操持忙碌,都没有令她显露出一丝的不快和抱怨。而现在,她立即涌上满脸怒容,将手中的饭碗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挑眉立眼地大骂起来:“你他妈的还算是个人吗?啊?你满世界里走夜走夜:内蒙古方言,骂人的话,与“嫖妓宿娼”、“与人鬼混”之意相近。串门子,丢下她一个巴掌大的孩子在外面挣命,现在不但一句人话都没有,还放这样没气力的屁!你要是看这一家子的老老少少不顺眼,你就明说,别他妈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给我们甩死人脸看!我见你一到了外面,可是美着呢!一看见那些个狐七狗八的滥货,你他妈的能把自己的嘴咧成破鞋!……”妈妈越骂越激愤,越来越口若悬河,几乎将自己变成了怒发冲冠的母狮。父亲很快就被激怒了,同样阴冷如铁的额头上叠暴起了一条条的青筋。盛怒之下,他一把掀翻了满桌子的饭菜。跳下地去,与母亲劈哩扑噜就是一场混天恶战。恶战的结果:满屋子满眼的狼藉殄悴,狗跳鸡飞,四下里一片栗栗惊惶,泣涕号啕景象;几个被这激烈场面吓得魂胆俱丧的孩子中,惟一一个没有哇哇大哭、涕泪横飞的只有四岁大的小妹穆蘖罗,在眼见得妈妈力不能敌时,猛然扑上去抓咬爸爸的大腿之际,被战势正旺的爸爸向前猛冲的重力狠狠地带倒,当即摔得满口吐血,连掉两颗牙齿;父亲在即将休战之际,竟又气愤不减地抹下手腕上那块母亲冒着严寒才刚给他买回来的,曾经让他为之向往、念叨了不止一日的海鸥牌手表,狠狠地摔了出去;正在给小妹擦拭满口鲜血的母亲见状,再一次怒发如雷地赶上前去,一脚将其踏得粉碎……
说起记忆中父母亲所创下的一桩桩动魄惊心的战事来,穆丹除了讳莫如深便是脑大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