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当代《红楼梦》:箜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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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绵绵之葛·总输他覆雨翻云手(1)

墨历一路之上都沉浸在澎湃如潮的思想狂澜里。扑面而来的肃杀之风和异乎寻常的沉闷天气,愈发加重了他的抑郁。

与此同时,正在心心念念想着他的小秦婳,忽然发现那个现在被其秘密称之为“悉昙”的琉璃葫芦,再次“别别”摇晃起来。很快地,她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颤悚悚的,悬于万丈危丝之上的,随时都有可能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的大葫芦,它瞪着惊恐万分的眼睛……她觉得,那葫芦竟像是墨历舅舅。她皱了皱眉头继续看了下去:

他自幼成长在一个贫寒的单亲家庭里,对于亲生父亲的记忆几乎等于零。听他母亲说,他的父亲和邻居家穆丹姐妹们的妈妈一样,是个天津下乡的知青,只是为人有些恃才傲物,经常爱对一些敏感的政治问题发表言论。那个时候,当地的村公所,每天清早,都要准时用大喇叭播放毛泽东语录。有一回,他的父亲听得有些不耐烦,就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忿忿埋怨了一句:“每天起来没事干,就知道号丧!”也就那么不幸,竟被一个好事青年听见,向队里告发了。队里立刻组织批斗会,批斗“反动分子”。他的父亲被绑上批斗讲台,还在据理力争,说自己说的是“号尚!”并解释说,“号”为充满激情,大声宣扬呼喊之意,而“尚”则为崇尚,崇拜之意。

直说得那帮批斗会的头头们干瞪眼。台下却已轰笑成一片。批斗会只好就此结束。躲得了一次,却不代表永远侥幸。像他那样终日无所顾忌、牢骚满腹的失意之人,最终还是被人家抓住了致命的把柄,投入了大牢,没过几年,就带着他那壮志难酬的包天才华,猝死于狱中。

《塞外哀鸿》里的文彦子的形象,就是他凭借幼年时,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有关父亲的一些身世的记忆所升华、衍变出来的。……他的童年不堪回首。少年、青少年时期亦复如是,一直都生活在少人关爱,少人申述,甚至三餐不继的苦痛的泥淖之中。

然而,糟糠养贤良。他于万千逆难之中,力排众阻,终于出落成一个德才兼备的优秀青年。六年前,他以全自治区最优异的成绩,一举考进了北大中文系。毕业之后,他被安排在了一个收入颇丰的科研单位。但他并没有乐在其中,因为他真正爱好并决定为之奋斗终生的是文学事业,并且打骨子里厌烦被羁绊于某一具体地方,进行机械化的劳作。天才的性灵,终将要走向叛逆与超越。而那个时候,他已经连续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在文学领域里已经崭露头角。并且,一连几次经由他一手发起、推动的具有革命性的文学运动,在文坛上也掀起了巨浪大波,这些都是他后来得以成功被借调到一家权威文学社工作的有利条件。在这里,他的才华得到了充分的施展和发挥。从小,他就深深地沉迷于神奇瑰丽的中国传统文化中。他认为,我们祖先的文化,是一种超乎科学之上的永恒的东西,它既有深度,也有广度,任何时空的人去解读它,都可以从中获得答案、获得收益。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是人类智慧的精髓。多年来,他游学四方,宏览博学,身体力行捍卫自己的信仰,潜心研究国学,视复兴国学为己任……

然而,树大招风。他的敏睿超拔和深得上司赏识的卓越才干,把一帮同行小人嫉妒得发狂。他们一个个殚精竭虑、咬牙切齿,不惜使出吃奶的力气,以具备一切卑鄙素质的手段对其狂吠不止,迫害无休。

他初被借调过来时的美好心情和雄心壮志,很快便被周围各种阴戾的目光和说三道四所破坏、动摇了。的确,他太出色,太优秀,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证明别人的庸鄙粗陋,使很多人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只有赶走他,他们才会得到某种心理上的平衡。他可以凭借汪洋恣肆、纵横捭阖的才华,于虚幻世界的千军万马之中力挽狂澜,定乱扶衰,除残去秽,却难以一颗善良纯正的心灵,抵挡现实生活中那些来自于四面八方的暗箭明枪,所以,他就只能不走运了。

仅仅三个月之后,他就被那个对自己的宝座感到岌岌可危的编辑部主任(一个典型的阴毒小人,平时满面笑容,一副温文尔雅、与世无争的样子,但却总是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向人施以致命的毒手),一状告到了中国作协人事部,至于最终给他安的是什么罪名,他至今也未能搞清楚。总之,于那之后,他很快就被返送回了原单位。至此,他以后的日子,便愈发与一连串的霉运紧密相联了。原单位的领导对他这种“朝三暮四、得陇望蜀的浮躁心态”极为不满,更有一两个从前就对他抱有天生敌意的同事,随着官运的不断亨通,巴结谄媚之术的一再升级,在单位里的地位也随之一升再升,直至成为直接管辖他的上司之后,他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便彻底成为他们尽泄块垒的标靶,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把凡是能想起来的恶毒招数统统用到他的身上。

如果说《塞》剧中文彦子的身世,是据父亲的亲身经历演化而成的。那么,其中那有关文彦子对世态人情的喟然感叹,则统统都是从作者本人的内心深处迸发而出的——残酷的现实使得这位少年俊才小小年纪便深深体悟到:生活,竟是如此的充满了辛酸无奈、屈辱和烦恼,令人难以容身,真是事事棘手,人人掣肘!

然而,面对如此情形,他却并没有像自己笔下的骇世俊才一样,从此性情大变。自始至终都以一种乐观放达的心态,看待自己的命运。最善于做的,就是苦中作乐,以笑语化解阴霾。

尽管如此,他在单位里的处境还是岌岌可危起来。两个专事寻隙的猪头领导,以各种扑朔迷离、花样万变的名义和借口,恣意克扣他的工资,眼看已经到了连最基本的保障都难以维持的地步。危急关头,幸而穆蘖罗的及时出现,才使他暂缓燃眉之急。并使《塞外哀鸿》一举通过了众多挑剔的目光,最终被总导演萨向东告知:这次的筛选结果,《塞外哀鸿》蟾宫折桂……

秦婳再要往下看,门外传来舅妈一迭声的呼唤。她连忙对那“悉昙”拜了几拜,起身循声而去。

墨历赶往目的地之际,殷肃早已经与那鱼总编剧上下其手,将接下来的一切事情都筹划得滴水不透了:一切,都只能按照他们的心意进行,无论是谁,必须都得俯首帖耳、无条件听从于他们的安排和决定。否则,就一定是自讨苦吃。

当然,他们可以预见,墨历肯定会为更换秦芙和改写剧情之事跟们扯皮。如果他们的态度太过居高临下和强硬,让他觉得触犯了自己的尊严——对于这类酸腐的知识分子他们可是太了解了,他们往往把自己那张百无一用的面皮,看得比性命还重。如果,果真让他颜面尽失,那么最坏的结果,就是他退出合作。不过,凭着他们的经验和对他现实状况的了解,他是断然不会如此的。现在这个社会,那些才华包天、聪明盖地、挥毫落纸如云烟霹雳手的写手,枪手可算是多如牛毛,盖地铺天!而如果要遇到一个能真正赏识他们,并且可以不计风险为之投以巨资的财神爷,那可就是难如火中栽莲、徒步登天了!就算他本人和萨向东及那秦芙的私下关系再好,就算出于人之常情,他对那秦芙也不免有些才子难过美人关之意,又能如何?现在这个时代,只有利益才是至关重要和最富魅力的!只要巧妙地因势利导一番,一旦此片顺利拍摄完成,墨历这个名字就一定会跟着被众口哄传的美妙图景,名利驱动之下,何愁不能使他动心?而一个男人一旦名利双收了,那么,还有什么样的美女找不到,什么样的爱情换不来?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无异于一级残废!

与殷肃比起来,这位鱼总编剧也绝非等闲。文章没写几篇(不管是哪家太医院里倒出的药渣),名片上却冠有“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的头衔。剧本没编几出(不管是不是翻译市井俚语,大肆流行丑陋污秽),却是国家一级编剧。此外,还亲自下海,开办了一家大型文化公司,且不管那些同行之人的议论纷纷、诟谇谣诼,也不论那帮负才零落、踯躅于泥犁之中的失意儒生们的醋妒妄言、尖讽锐刺,总之,像他这样的人物,有本事在这样一个经济大潮的狂澜中,为自己赚得碗满钵满之余,同时还能保有极致体面的社会地位,岂是一般的造化?

现在,他二人又趁着兴致,谈论起那些偎红依翠的风流韵事来了。

那鱼编剧一脸癞笑地眯着眼睛,问:“怎么样?这次经我挑选出的这位蓝小姐,她,确实与众不同吧?”

殷肃满意地直点头:“确实非同寻常!哈哈,不愧是现代人物,一上手,就如同知己一般,顷刻就让人销魂醉魄啊!哈哈,你的眼光真是越来越独到了!”

二人正在轰笑,秘书进来说墨历到了。

将近一个上午的协商谈判,双方在关键问题上的各执妙窍,使得彼此都有些气阻不畅。两个财大气粗的商人,几乎是以极限的耐力忍受着“腐儒”的不识时务。漫长的交锋,最终是以殷肃的一名贴身助理,挟风带电地捧上来的又一部已经成型待定的《花之骚》的宣传广告册,暂告结束。投资商和总编剧被这些重金打造出的,一个个坦胸裸臀、巨乳蜂腰的画面吸引得眼冒金光,红霞似醉。刚才的事一把丢过,鱼总编剧嘬牙咬嘴地说:“当初,我就说过,应该先投资拍这部的嘛,这部剧的市场肯定要大得多!”

殷肃稳若泰山地说:“就算现在改拍也一样为时不晚!”

墨历抑郁不安地走出殷肃的公司,接到了穆蘖罗打来的电话。

她在电话另一端以很不平静的声音告诉他:午夜公司(鱼总编剧开的那家文化公司)邀他主编的那套《谛视大师读本》,一个星期前就已经正式上市了。他们迟迟拖着不给作者样书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私下里做了一些不可见人的勾当。几天前,她的一个同学在一家新华书店买到了这套书,当时就打来电话说,整套书里,根本没有看到半个有关‘穆蘖罗’的名字。起先,她还有些不信,而现在,她也买来一套,事实就是这样,他们非但没有按照最起码的职业道德,在书的封面打上墨历这个总主编的姓名,而且还莫名其妙别出心裁的将他们公司里的那些打字排版人员的名字,和各位编著者一起放进了编委方阵。在仅有的一本署了总主编‘墨历’的名字的书上,将名字错打为‘黑厉’,更是把第一个为他们交去了两部书稿的她——穆蘖罗的名字,彻底遗漏。

说到后来,她简直煞不住气愤了。墨历连忙问她在哪里。说,在姐姐家。忙说,这就过去,见面后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