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穆丹拖在秦艽父母家里很晚才返回。
众人问她情况,她摇头淡淡地说了句:“双方的战争进入了拉锯状态,所有的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又根本难有个结果!”少时,感慨万分地叹息道,“难怪佛教里说‘夫妻是冤家,报冤的,还冤的,无冤不聚;儿女是债主,欠债的,还债的,无债不来!’咳,仔细想想,还真是分毫不差呢!”叹罢,就直嚷着问有什么好饭,说自己又疲又饿的都快要软了呢!
老太太一听,少不得又借势嘟囔着埋怨了一些“太过年轻心热”的话,一边忙不迭地转着轮椅,就要到厨房里去给拿饭。这功夫,早被穆缔抢了先,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老太太的轮椅稳住,一边身手敏捷地向着厨房蹦跳而去,当众声言:“有我这个‘活猴儿’在,这些活儿就轮不到您来干!”
老太太听了,眼睛乐成了一条缝儿。嘴巴上却还忍不住直骂:“你们说说,这是个什么东西?顺起来,能把人哄死,倔起来能把人活活给噎死!”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穆缔隔着那厨房的窗户道:“债主么!我大姐刚才说过的,而且是双重的。前世不是您欠了我妈的,就是我妈欠了您的。同样,我跟我妈也是这样。转来转去,就转成这副扯不清、理还乱的乱麻团了不是?”
话音未落,便又引来一片笑声。不一时,穆缔将从微波炉里打热的饭菜端上桌来,在众人的一番夸赞声中,越发卖力地接连小心往返了几趟,总算出色完成了任务。
穆丹看着满桌子全部都是她爱吃的小菜,欢喜得眉花眼笑,盛赞连声。吃着吃着,又感慨起来:“真是奇怪,小时候爱吃的东西,就是到了多会儿都还爱吃,总也忘不了。难怪那些在外面做了大官的人,都要从自己家乡带厨师出来呢!”
那边,穆缔又小心翼翼地给外婆奉上一杯新茶。
老太太欢喜展颜地品了一口之后,居然皱着眉头抱怨起来:“这才刚烧的水,这么会儿的工夫就又不怎么保温了。真是的,这阵子,都一连换了好几个暖水瓶了!真逗,现在的东西都随人,都是些花里胡哨的样子货!我们过去买一个暖水瓶,那一用就是多少年,灌进去几天的水,再打开来,都还是热气腾腾的。就没见过像现在这样糊弄人的东西。人也一样,人家过去的人结婚,那一过就是一辈子。无论多苦多难,都是夫妻同心,任劳任怨,相携相助地共同走完一生。而现在的人,几年不见,孩子都换好几回姓了!”
穆缔被逗得嘎嘎大笑。
一句话撞在了穆丹的心坎上,一阵翻腾激荡之后,骨碌着两只大眼睛问起来:“我们家那俩小宝贝儿呢?”
她妈妈伸手,指着里间,压低声音道:“那个‘二刺头儿’哄着睡着了吧?哎呀,提起这事可把我给气坏了。那个倒霉丫头,抱着俩孩子直躲我,说是怕让我给带粗野了!哎呀,你说这都说的什么话?啊?你们姐弟哪个不是在我手底下带大的?又有哪个粗野到哪儿去啦?尤其是你,软得跟个面团似的,要是有一点儿随了我,倒还不错了呢!”
穆缔一见如此说,也学着压低声音,给穆丹学舌:“嘿,她还冤呢,把人家小秦婳才带了两个小时不到,再跟我们去饭店时,服务员过来问要什么饮料,小丫头扯着嗓门就喊‘要啤的!’,好家伙,那个豪爽,就差没故作酒鬼状了呢!”
穆丹听了,极力撑着不让满口的饭菜喷出来,尽管如此,身子还是被笑得一颤一颤的。
又相互说笑打趣一番之后,穆丹一脸郑重地试探道:“妈,穆缔明天开他那辆车回内蒙去卖,您要是没事儿的话,不如跟他回去一趟吧?也省得让人家赚了他。再说,我爸爸那儿不也马上就要退休了吗,您回去跟他商量商量,实在不行,就都回来算了,总这么两地分着也不是个事儿不是?”
外婆一见如此阵势,本意要反对。只是,自己刚才的一番宏论在先,这时也不好在短时间内又大唱反调了。
当晚,未能和殷肃达成一致的萨向东,郁闷难忍找到妹夫陆圭,倾诉惆怅去了。
酒过三巡,萨向东红着眼睛,搂着妹夫的脖子含混不清地大叫大嚷起来:“大学问家,今天,大哥我!要、好好的听听、听听你给我讲讲人生的大道理!你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到底他是为了什么?!”
陆圭见他有些醉意,连忙好言相劝:“大哥,你喝多了。这个问题我们回头再探讨。”
萨向东摇肩跳脚地不肯依从:“那不行!你必须得说!必须得告诉我,人活在这个冷酷无情、混蛋横行的地方,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受这种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的窝囊罪吗?”
一句话狠狠地戳在了陆圭的心尖上,顿时令他满眼充泪蹀躞,许久无言。
第二天吃过早饭,穆母便和穆缔在众人的一片祝福和打趣声中,含笑坐上了那辆“眼光独到的小伙子认为准能大赚一笔”的二手切诺基,小伙子一边发动车,一边满面含春地探出头来问秦婳:“小佛爷,借你的福嘴儿给舅舅预测一下,看舅舅这次能赚多少回来?”
秦婳听了,笑盈盈地冲口而出:“能赚一万块!”
穆缔一听,顿时苦着脸,惊呼连天:“嘿!你倒是给舅舅多说一点儿呀!一万块,还不够这趟的辛苦钱呢!”
穆丹见他这样,便笑着说:“得了,你这个小迷信鬼,什么时候跟人家学得这么的神神叨叨起来了?她一个小人儿,一万块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数了。快开车吧,这回,你准能赚个天价回来!”
穆缔听了,方重又咧起大嘴,哈哈大笑着说:“借富婆吉言!谢谢,谢谢!”一语未落,就要踩动油门。
穆蘖罗连忙走上前去,将昨天墨历拿给她“买春装”的那些钱,全部隔着车窗递了进去:“这是墨历听说你们要回内蒙,特意托你们顺便带给他妈妈的。”
穆缔咧着豁然阔嘴,赞了句:“真是一个大孝子的好榜样!”便一脚踩动油门,一径儿朝着内蒙古方向飞驰而去。
穆丹目送他们远去,又亲自开车出去,给外婆买来诸多日用品,安顿叮咛了一番,便也准备返回北京了。临分别之际,老太太不忘紧紧攥着外孙女儿的手,将有关小儿子必须走关系,才能买到新房那件悬而未决之事,再次唠叨拜托了一番。
穆丹只有在心里暗自叹气的份儿:“咳,都是些只顾自己合适的人,也不问问我突然间跑回娘家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本打算回家来躲几天清闲,散散心的,这下倒好,又要替他们承担这些没完没了的事情!咳,莫非,这真的就是命——巧人生来就是蠢人的奴隶,好人注定没有好的遭遇?”一边感叹,眼前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昨日韩鑫的母亲与其丈母娘一家人的对骂场面来:
韩母横眉立目、怒火万丈地逼着儿子,要他把卖房的钱追要回来。一边破口大骂:“她这么年轻就这么不要脸,那得到多会儿才是个头啊!你还这么黏黏糊糊、没囊没气的想要和她缓和,我呸!别让我们老的小的跟着你一起丢人现眼了!我告诉你韩鑫,我当初花钱给你们买房,是娶儿媳妇的,不是为娶破鞋的!你赶快把我的钱拿回来!”
话音未落,就被女方家里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仗着人多势众给挡了回去:“这些难听的话您还少说,他们小俩口好不好的,那都是他们自己走出来的,谁也管不着!到了现在这个份儿上,最好是好说好解决。他们一家子在这里一住就是好几年,吃的穿的喝的用的,又有哪一样不要花销?真要是细算起来,该往外掏钱的,还不一定是谁!”
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把韩鑫一个迟重寡言的人逼得简直立锥无地。幸而后来,穆丹挺身而出,好劝歹劝生拉硬拽,总算将气愤得已经能拿刀连砍几人的韩老太太给劝住了,拉在了一处还算能静心商量问题的地方,剖心挖肺地劝慰:“伯母,快别这样了!继续这样闹下去,受伤害最大的不还是韩鑫吗?我知道您是心疼儿子,心里委屈,可是,要真正解决问题,光这样无休止的吵闹,不也是于事无补的吗?”
老太太泪如泉涌,哽咽哀声:“孩子,伯母我又何尝想这样呢?可是、可是这个没脑子的窝囊废,他被人家骗得眼看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了!你说他这些年的书都是怎么读的?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按照正常手续办离婚,那财产至少也该是一人一半,何况他还是无过错方!可是……咳,丢人啊,我都没法儿说了,脑子大概都让狗捡去吃了!你说,他一个大人怎么都好说,可是孩子又怎么办呢?难道,也还要继续跟着他缩在这里,让别人戳脊梁骨吗?休想!我这里第一个就不能答应!”
穆丹一见如此,知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再做任何努力,也是徒劳无益。而眼下,最为棘手的,是要先解决他们父子住房的问题。因想到,自己以前在天津时,还有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反正现在也是空着没有人住,就悄悄跟老太太说:“我在华苑还有一套房子呢,不行,你们就先搬过去住吧。住多久都行,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再说了,凭着韩鑫的为人和能力,只要他这次垮不下去,往后的一切不是都好说吗?伯母,听我一句吧,该退让时,不妨退让一步。只要有人在,才是最重要的……”
……咳,可叹那韩鑫百里挑一的一个敦厚端正之人,然而他的遭遇竟是如此的令人沮丧。由此又想到了陆圭,进而又想到了自己……于是,她给韩鑫拨去了电话,让他和孩子都收拾准备一下,说她一会儿开车接他们到北京去散散心。
墨历受蘖罗之帮助,准时来到那所邀请他讲解国学要义的学府。
满堂新潮前卫的年轻学生,面对着一位满口古奥文字和思想的年轻先生,自然是状况不断,问题不断了。大多学生因为国学基础薄弱,不免要犯望文生义、断章取义的错误,却又一个个昂然不屈,把自己挺得碉堡一般,向他这位年轻先生质疑。
当他讲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之时,话音未落,几个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凶光的学生们,便接连昂首起身:
这个皱着眉头问:“这句话讲得实在偏狭。如果一个做父亲的是个小偷、罪犯或者是吸毒者,甚或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难道,他的孩子为尽孝道,也要先去做三年的小偷、罪犯或者吸毒者,乃至一个无恶不作之人吗?”
那个拧着脖子道:“要不然,就是孔夫子那个时代里有特殊规定,凡是要结婚生子的男人,必须都一律是正人君子,仁人志士,否则就不允许成婚?”
顿时引来满堂的轰然大笑。
甚至,还有几个女学生,血晶铁韵地问:“孔夫子既然是具有最高精神境界,最高道德品质和最高理想人格的圣人,又为什么竟然会说出,‘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种一秆子打倒全世界女性的话来呢?”
面对种种质疑,墨历的脸上始终都保持着如沐春风的微笑。熟稔精深的国学功底,敏捷独到的才思和见解,使他很快便给以圆满精彩的解答:“‘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这个‘道’,不同于我们现在意义上的‘道’。它所指的是‘美好的道德规范’,这句话的全意应该理解为‘如果一个人能长期遵照父亲美好的道德规范而没有改变的话,那么,他就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孝顺的人了’。而孔夫子所说的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无理,远则怨’的话,它是有特殊的语境的,并不是特指所有的女性的。众所周知,当时,卫灵公的夫人——南子,是一位妖媚异常的女子,她因一方面仰慕孔夫子,一方面又不相信天底下没有自己征服、诱惑不了的男子,因而将孔夫子召进宫去,有意调戏试探。孔夫子出宫后,他的学生子路非常生气,责问老师为什么竟要和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独处那么长的时间,孔夫子遂拍着胸膛说出,‘天知我也,天知我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无理,远则怨’……”
他从容自信、渊博优雅的气质内涵,深入浅出、行云流水心的讲课方式,很快便让学生们由衷叹服起来。
课罢回家,秦菉借故来访。向墨历讨教了一些问题之后,竟觉得越来越有机可乘。便摇肩顾影,百般娆媚地试探起来。一会儿不小心被椅子一绊,跌到了墨历的膝上。一会儿又被茶水呛湿了外衣,咳得身体左拧右摆。
咳,可叹墨历,外表温和,内心冷峻。那随之发出的咄咄之气,简直将她威慑得透不过气来。可怜她一腔的冲动与激情,顿时化作乌有。及至后来,自己也觉得下贱恶劣,含愧赧颜而去。
与此同时,展昙约着安茜香一起来看萨母。
萨母望着展昙,笑盈盈地问:“怎么样,那天墨历给你开的那个治牙疼的方子到底有用没用?你的牙现在还疼不疼了?”
展昙满面春风地说:“特别有效。我才吃了三副,就彻底消了肿,一点儿都不疼了。昨天,我已经到医院里把牙补好了。”
萨母不禁眉开眼笑地赞叹起来:“哎呀,墨历这小伙子真是出类拔萃,真是不简单!年纪轻轻的,就满腹经纶,人品又那么好!将来,也不知道哪个有造化的女孩儿,才有福气给他做媳妇呢!”
展昙听了,身体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微微点头说:“是啊……我看秦芙和蘖罗应该都是很好的人选。”
萨母越发显得精神振奋:“我觉得秦芙更合适些。长相,性格都好。蘖罗那丫头嘛,虽说论长相论才华都没得挑,可是未免太厉害了些。墨历将来要是娶了她,那还不得受她一辈子气呀!”
安茜香也不说话,只是抿着嘴微笑。半日,说了句:“将来的事,谁又能预料呢?这世上,很多姻缘都是错配的。”
一句话几乎要让展昙滚下泪来。不觉猛然想起昨晚做的那个奇梦来:一个春深似海的美妙时节,重又恢复了昔日美丽容颜的她,在一片花团锦簇中欢舞着,期许着。忽然,她看到墨历和妙空师双双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