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得以真相大白之后,穆丹的父亲才觉得愧疚不已起来。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不问青红皂白,就那样冒失的责问妻子。虽然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的关系并不看好,但是在妻子单方面的为人和作风问题上,还是从来没有过患的。而自从这次回到天津,竟已先后两次有意无意的伤害到人家了!“咳,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毛躁得像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深责不已起来。为了表达歉意,他思前想后一番,还是主动到女儿的门上来缓和关系了。
也真是难得,平日里,他一个冷峻如铁之人,这一整天里,都极力让脸上绽放着温和的笑容。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又首先放下脸来,毛遂自荐,要为大家活跃气氛。跟着就讲起了一段在内蒙古一带流传很广的笑话来:有那么一家子上下几代都是贫苦农民出生的人家,到了这一代,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有点资本,供了一个子弟到城里上学。一家人都盼望着他能有出息,以后也好光耀门庭。谁知,这个子弟并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在城里呆了一段时间,慢慢学会了一些城里话,就开始看不起农村人了。秋收季节,他放短假回了一趟老家,第二天,路过自己家那片荞麦地时,一眼看见他的老父亲正汗流浃背地割麦子,为了显示自己已经是个城里人,他连‘爹’也不叫了,扬着脖子,用满口的京腔当众高呼:“老头老头,红根绿叶的,那是什么东西儿?”
老父亲听见问,抬起头来,一看竟是自己的儿子。当时心里这个气!把手里的镰刀一扔,从腰带里掏出别着的烟袋锅,打着火,吧嗒吧嗒抽起闷烟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心头的气问儿子:“多会儿回来的?”
儿子依旧仰眉伸眼,用满口的京腔回道:“昨天晚上。”
老父亲一见儿子竟这么快就忘了根本,气得火冒三丈,把烟袋锅一扔,重新捡起镰刀,冲上前来一把将儿子按在地上,用镰刀把儿这通好打。再看那子弟,被他老子打得满地的乱滚乱叫,早已从头到脚滚成了泥猪,哀求之声不断。老父亲这才住了手,重又指着面前的荞麦再问:“好好说,这是甚?!”
儿子连哭带哼地赶紧说“荞咩子!”
老父亲再问:“你多会儿回来的!”
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泣不成声地说:“夜来黑将来!”
一语未落,顿时阖家暴笑如雷。
“哈哈哈,可真逗!”小秦婳前仰后合地拍着巴掌,一张小嘴咧成了海。
穆缔更是咧着豁然海嘴,笑声嘎嘎,几次被饭菜呛得大嗽不止。
穆丹的父亲一脸喜上眉梢地问秦婳:“笑成了这样,难道,你也能听得懂啊?”
秦婳笑得一颤一颤地说:“当然听得懂了,我知道,你们内蒙人把‘麦子’叫做‘咩子’,把‘昨天’叫做‘夜来’,把黄昏和傍晚叫做‘黑将来’,对不对?这是我穆缔舅舅教给我的呢!”
穆缔一听这话,越发笑得收拢不住了:“哈哈,一不小心我竟成名师啦!”
众人不解,问他:“怎么就成名师啦?”
他大笑着说:“名师出高徒嘛!像这小丫头这样的,将来何愁不能扬名立万?而我居然当过她的老师。”
说得大家又都忍俊不禁起来。接下来,穆缔又意犹未尽地让小秦婳分别用“真相大白”和“一穷二白”造句。小不点儿不假思索,顺口就完成了。他大笑着说好是好,但是却不逗笑。秦婳就要他给造个又好又逗笑的。穆缔一听正中下怀,于是张口就来:我们家前段日子买了一只大白兔,取名叫‘大白’,过了几天又买了只小白兔,取名叫‘小白’,小白真像(相)大白啊!又过了一段时间,大白生下了一群(穷)二白……
众人顿时大笑不止,小秦婳更是乐得拍手不绝。少时,顿然又回味过来,觉出了不对,挑着眉毛更正道:“你说的是‘生下一群二白’,而我们可是要拿‘一穷二白’造句,‘qióng’和‘qún’怎么能一样呢?”
“哈,宝贝儿,那舅舅就再教你一回,那是普通话才那么读,而我们内蒙话,‘群、穷’不分,都是读‘qióng’的!”
顿时便又是满堂的轰然大笑。
当天晚上,临要睡觉之前,小秦婳花精灵一般地从穆丹父亲的怀里跳下地来,跑到穆缔面前,劈头就问:“舅舅,你小时侯是不是非常淘气,跟人家到教堂去做礼拜,故意把祷词说成‘主啊,吃上玉米蠕啊,喝上烧酒吐啊!’”
穆缔顿时嘎嘎大笑,她则格格大笑,其他众人则一同哈哈大笑。这一晚,竟就这样在一片大大小小的笑声中度过了。而穆父穆母之间的裂隙竟也在这不断的笑声中得以缓和了。
墨历的这场病来势迅猛。百般请医治疗,怎奈眼见一月有余都不见任何好转。起先被送去医院之时,因为他的心脏之前狂跳了将近一个小时,于是众人以为是心脏方面出了问题,便按照心脏病患者接受检查治疗。然而,经过二十四小时的动态心电图监控之后,得到的结果:并非心脏病。主治医生是一位面相和善的权威专家,拿着化验单,笑容可掬地对穆蘖罗说:“放心吧,不是心脏病。要相信科学,不要轻易就把心脏病的大帽子给自己扣在头上……”他的笑容里,突显着做为一个医生解除了患者危病的成就感。使得穆蘖罗对他肃然起敬,觉得他是一位以救死扶伤为己任的真正的白医天使,而不是时下那些丧失了医德,一心只管张着血盆大口向病人乱讨医药费的缺德鬼。只是,墨历连日来依旧心内膨胀,气火乱窜,汗流如雨,使得她重又高度紧张起来。结果,又接连做了CT,血常规化验,照了胸片等等一系列的相关检查,结果却都出乎意料,格外正常。
于是,主治医生便更加胸有成竹,说:“没事的,他这是小毛病。出了院,该干什么干什么,一点都不会妨碍。出汗多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导致植物神经暂时性紊乱。回去后多喝点稍咸的蛋汤,慢慢就会恢复的。”
然而,就在那医生说完这番话的不久,躺在病床上接受输最后一瓶液的墨历,忽然大叫一声:“好难受!”,差一点儿从那床上弹下地来。蘖罗大受惊吓,再看时,他的脸已经乌紫。她全身一阵痉挛,支撑不住的抓住了床栏。不一会儿,两个年轻护士听到“急救铃”,走了进来,问明情况,二人方寸泰然、若无其事地,一个负责拔下那输液瓶里的针头,重插了一回,另一个则将输液管上的调节纽轻拨慢捻几下,以放慢一些速度之后,便再无别话,双双转身离去。
少时,随着邻床一位妇女的一声尖叫:“快看哪,他的脸越来越紫了!”
穆蘖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向墨历望去,果然发现他的脸色越发难看吓人了。一转眼的功夫,竟又发现,那输液瓶里的液体正顺着没有完全插紧的针头,一滴滴往外渗……与此同时,那邻床的妇女,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便再次尖着嗓门,声讨起那二位年轻护士的不负责任来。说这样很可能会进去空气,而输液时一旦进去了空气,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蘖罗简直气得发呆,少时,便血晶铁韵、气灌全身地赶出去找那二位护士去了。结果,很快惊动了隔壁屋里的一位值班主任。那值班主任一言半语便劝阻了干戈,之后,亲自随同蘖罗走进墨历的病房查看。
“哪里紫了?明明是正常色嘛!“值班主任一边重新将那针头插好,一边盯着墨历的脸说。
“怎么是正常色?分明都已经紫成了这样!”蘖罗忍着气,据实分辨。
“不知你是什么眼神!”值班主任大概有些情绪不快了。但是,毕竟还是又峰回路转,耐着性子说道,“这位小姐请你放心,我们医生对待每一位病人都肯定是尽心尽职的。但是,你不可能要求我们医生,像你们病人家属一样心急如焚不是吗?”说着话,弯下腰去给墨历号起脉来,询问了一番他到底哪里感觉不舒服。墨历三魂出壳,九魄游离地勉强回答了一番。
“放心吧,一切正常。只是你的神经绷得太紧了,一定要最大限度的放松下来,才可能尽快康复啊!”那值班主任对墨历如是说,临出门前,又含笑轻轻拍了拍蘖罗的肩膀,重复了那话的前边一半。
蘖罗觉得他的笑容很是不可捉摸。难道,他是在笑自己“情人眼里……”想了想,觉得这个比喻不当,于是便打住了。她觉得再如何,也还从没有听说过“出茄子的呢!”
输完那瓶液之后,他们最终还是被医生说服出院了。回到家里,墨历的病情不但没能像那些医生所说的那样,过几日便会完全康复,反而日益加重了:五脏闷浊,体虚如绵,内火四窜,热汗如雨。严重之时,一个上午就要换七八回的上衣。这个时候,蘖罗也就顾不得诸多忌讳,所有的矜持全部都被冰消瓦解,俨然他的小媳妇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着。
医院换了一家又一家,可令人奇怪的却是,每家医院里的最终检查结果,都是出奇的一致:这是很小的病,不能再轻了。
而有一家医院的副院长,在听到他们提出要住院治疗的请求之时,严肃如铁的脸上竟再也忍不住破颜而笑了:“那怎么行,他这样的病就要住院,那我们的医院里还不被挤破了呀!”
蘖罗听到这些话真是如同万箭攒心。为什么墨历都病成了这个样子,而这些医生们却统统都置若罔闻,就是不肯让他住院呢?辛酸无奈之下,她竟开始不再痛恨以往听说的那些“一个小感冒,就要讹诈病人成千上万医药费”的医院和医生了。
后来,他们于一辆出租车司机那里听说,某地有一位著名的八旬老中医,医术高明,投药必济。于是便又不顾往返奔波,前去拜谒。那位老中医果然名不虚传,目若朗星,唇如涂丹,神清气爽,飘然不凡,活脱脱一位大菩萨降临人世。蘖罗一见到他,觉得这一回总算是希望有救了!老人家确实与众不同,号脉问询一番之后,肯定的说:“得的是胃病,此病因肝火、忧戚而起,我给开三副药,保管药到病除。”
于是后来,蘖罗又满怀期许地天天为墨历煎起中药来,一时弄得药香满室,书香黯然。隔三差五,展昙和秦芙也会过来帮忙。
可令人遗憾的却是,后来,竟又一连到那老中医那里抓了三个三副药吃下去之后,他的病情却依然如故。后来,又听一些老人们说,倘若有人不幸得了奇怪难医的病,那么,最好是尽快回老家走一趟。因为家乡的水土医治疑难杂症可谓功效神奇。于是,穆蘖罗顾不得疑虑多问,匆匆向学校告了假,和展昙、秦芙一起怂恿着墨历返回了故乡。
然而,刚一踏上故乡的土地,一幕幕骇人见闻的场景便接连撞进了眼帘:并不宽敞的公路上,密匝匝地挤满了各种满载着蕃茄的车子。红彤彤的蕃茄,火山一样地压在根本无法施展功能的这样或那样的车与车斗之中。黝黑的司机们在酷日炎炎下,无可奈何的蒸着露天桑拿。头上,脸上,喷礴着团团热气……他们有的在与维持秩序的交通警和稽查人员争执、磨旋,一个个耳红面赤,昂然不屈。可是,不一时便纷纷败下阵来,丧气垂头,唉声叹气。有的则干脆跳下车来,躺在地上,以路为家,耐着性子苦等。听说,这样一等就要十天半月的。顺眼看过去,那些不耐重压、剧热的蕃茄,早已在炎炎高温之下被蒸晒挤压得酸水臭水直流,一股一股地渗落在车子下面,为马路上不停添加着各样地图……这时,一个头脑灵活的中青年司机,趁着机会,不顾一切的左冲右撞出来,企图靠着自己的胆略和驾技得到一个殊众的好结果,可不幸的却是,在众交警和一些对其不满的同道中人的齐声断喝之下,大概是大受惊吓之故,随着一声惨人的嚎叫,他连人带车一起翻下了公路……
原来,这附近新建了一个什么蕃茄加工厂,听说那厂家做出的蕃茄酱可以远销到世界十几个国家,所以,成百上千的农民们得到消息后,便义无反顾,放弃了继续种植其它农作物,一股脑疯种起了蕃茄。
再往前行,来到了一片政府准备拆迁的地段,准备动工的一辆辆大卡车、推土机轰隆隆作响,不同意搬迁的居民潮水般地涌成了一排排人墙,一个个泪水纵横、苦大仇深地诅咒着,哭嚎着,轰隆作响的车子将他们冲散、冲倒了一批,紧接着第二批、第三批又哭喊撕嚎着冲了上来……
再后来,他们经过县政府大门时,看见一个衣衫绽裂、满脸油泥的老者,用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巴,哭骂着说要去杀某位领导的全家,说该人害得他家破人散,一家子七口人,一个上了吊,两个跳了井,三个卧了铁轨……
这一场场惊心惨人的事件,简直要绞断了墨历的肝肠。愈发使得他病上加痛,苦上加创。总之,这次的回乡“治疗”,不但无益,反而添害。幸而穆蘖罗一见情况不妙,及时打道返回,才算没有酿就大错。
在穆丹的一次过来探访之时,蘖罗终于忍不住满怀忧伤,失声痛哭起来:泪雨滂沱,意如油煎,茫然失措,似乎要把一切委屈痛苦都哭出来一样。眼泪将她心中的秘密全部泄露无疑,这个“好不容易才来到这红尘中走一圈,对凡俗之人和事物有着太多不满与挑剔”的小仙子,从高贵神秘的躯壳中显露出来,苦恋缠缚,悲辛难抑。
穆丹自然心疼无限。她是多么想安抚面前的小可怜,然而,面对这样的情形,她完全知道,一切的语言都无济于事。望着她那张悲伤无限的泪脸,她心绪如潮。几乎几次就要忍不住脱口说出那些肯定会吓她和自己一大跳的话来!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感慨万端地在内心深处呢喃着:你现在为了他,这样的哭泣悲伤。谁知道,将来,他又会给你怎样的回报呢?不亲自走进围城去经历一回,你就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的了解和懂得,你曾经为之牺牲和付出最多的那个人,将来,恰恰正是带给你伤害和灾难最深最重的那一个!只有当大梦惊醒之后,你才会发现,原来,自己用尽心思,流干泪水,伤坏心肝,苦恋缠绵的结果,竟是争着抢着哭着嚷着,要跳下一个火坑。等你彻底明白了这一切,或许,那个时候,你的眼泪早就已经流干流尽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这就是实情。人生真是可悲……但,也算美丽吧?而所以美丽,或许,正是因为心中还有着像你这样的期许吧?
与展昙和秦芙比起来,蘖罗的不幸似乎相对轻一些。因为,至少,她尚可以真实宣泄。而展昙和秦芙却只能强抑一腔真情,带着无法示人的凄苦,独自咽泪装欢。
穆丹心痛小妹蘖罗沉溺于痛苦的泥淖之中不能自拔,更加同情墨历终日辗转于病痛的折磨中,不得解脱。既然百般求医无效,她便忍不住想到要另辟蹊径——求助神异。
她几次想要开口求助于秦婳和她的宝贝悉昙,然而,前一番的教训令她心有余悸。深怕小人儿会因为再于其中看到些什么可怕情形,使她再跟着受一次无辜惊吓。正是左右为难,取舍难决之际,父亲的身影跃入了她的眼帘,顿然使她豁然开朗。她自幼便听到过村里的老人们交口谈论,说她父亲的生辰八字厉害非常,能降一切邪祟。甚至,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村子里的人们哄传哪里哪里半夜闹鬼或是有狐精作祟时,她的父亲偏偏满不在乎,不肯信邪。夜里,竟然专门去到那些邪祟出没的地方去独宿查看,以亲自领教一番。然而,他却从来都没有遭遇过任何的怪异、邪祟相侵……
于是,她试探着跟父亲铺叙一番。见父亲也不禁双眉紧锁,便趁机问:“您说,这么奇怪的病,是不是…哦,我是说,会不会是受了什么恶人的诅咒或者是邪灵魔煞的侵袭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