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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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泰戈尔作品精选(2)

罗耆波是跟着这儿丝厂的菩罗先生从远处来的。他的父亲曾为这位先生工作,他死后,菩罗就承担起抚养这个孤儿的责任,带他到巴曼哈第厂来。当年,这些大人先生们倒是常做些这类善事的。这孩童和喜爱他的姑母住在帕凡尼查兰家的附近。摩诃摩耶是罗耆波幼年的伴侣,很得他的姑母的欢心。

罗耆波长到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甚至十九岁了,但是,尽管他姑母不断催促,他依然拒绝结婚。菩罗先生听到这个孟加拉青年竟有这种不寻常的见识,大为高兴,认为罗耆波是拿他作为生活的典范的。(我不妨在这儿附带说明,这位先生是一个独身汉。)罗耆波的姑母不久就死了。

摩诃摩耶呢,除非她有一份丰厚的嫁妆,否则就得不到一个门当户对的人作她的新郎。她长大成人了,可是还待字闺中。

不必明说,读者也能知道,虽然系红线的神长久忽略了这一对青年,但爱神在这一段时间内并未闲着。当主管宇宙的老神打瞌睡的时候,年轻的爱神却是异常清醒的。

爱神的影响在不同的人身上有着不同的表现。罗耆波在他的鼓舞之下一直在寻找机会吐露自己的心曲。摩诃摩耶却从不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她的缄默的庄重的目光使怀着狂热的心的罗耆波感到胆寒。

今天,他郑重地千恳万求,她才应允到这座破庙里来。他曾经计划过要在今天毫无拘束地将所有要说的话都讲给她听,这以后,对他来说不是终身幸福,就是虽生犹死。可是,在这决定命运的紧要关头,罗耆波却只能说“我们离开这儿,去结婚吧”,说完便站在那里惶惑不安,像一个背不出书的孩童一样一声不响了。

她很久未作答复,好像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罗耆波会向她求婚。

正午有它独特的很多不可名状的哀音,此刻,一片静寂,这些声音清晰可辨了。破了的庙门,一半已经脱离门框,在风中时开时闭,低低地发出吱吱的悲鸣。栖息在窗棂上的鸽子开始了咕咕的呻吟。在户外木棉树上的啄木鸟不停地送来单调的啄木声。一只蜥蜴从一堆一堆的枯叶上急爬过去,发出沙沙的响声。忽然间,一阵热风从田野吹来,穿过树林,使得叶子都簌簌地响了起来。河水猛然苏醒了,泛起涟漪,掠向岸边,淹没了河边上的破石台阶。在这些零零乱乱懒懒散散的声音里还传来远处树荫中牧童吹奏乡下小调的笛声。罗耆波靠着神庙的破柱子站着,像一个困乏的做着梦的人。他凝视着河流,不敢正眼看摩诃摩耶。

良久,他回过头来向摩诃摩耶又投出恳求的眼光。她摇了摇头,回答说:“不,不可能。”

马上,他的希望的殿堂倒塌了。他知道,摩诃摩耶一摇头,便是主意已定,人间谁也无法扭过她来了。摩诃摩耶家多少代以来就以名门望族的血统自豪--她怎么能同意下嫁给罗耆波这样一个家世低微的婆罗门呢?恋爱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外一回事啊。她现在终于明白了,是自己过去轻率的行动使得罗耆波怀有这样大胆的希望,她马上准备离开这所破庙。

罗耆波了解她的心意,赶紧说:“我明天就离开这里。”

最初她想对这个消息表示毫不在乎,可是她做不到。她想离开,她的脚不肯动。她平静地问道:“为什么?”罗耆波说:“我的东家从这儿调到梭那普尔的工厂去了。他要带我一起去。”她又默默地站了好半天,沉思着:“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也不能希望一个男子在我眼前终身做囚犯。”她于是略略张开紧闭的嘴唇说:“好吧!”这两个字听来简直是一声深沉的叹息。

说了这两个字,她转身刚要走,罗耆波猛然一惊,低声说:“你哥哥来了!”

她往外一看,看见她哥哥朝着神庙走来,知道他已经发觉他们的密约了。罗耆波怕摩诃摩耶被人误解,想从墙上破洞钻出去逃走,可是摩诃摩耶拉住他的手臂,用力拉他回来。帆凡尼查兰进了庙,只默默地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

摩诃摩耶看着罗耆波泰然自若地说:“好吧,罗耆波,我会到你家去的。你等着我吧。”

帆凡尼查兰一声不响地离开了神庙,摩诃摩耶也一声不响地跟着他走了。罗耆波呢?他茫然站着,好像被判处了死刑。

当天夜里,帆凡尼查兰给了摩诃摩耶一件深红色的绸纱丽,要她立刻穿上。接着他说:“跟我走。”谁也不曾违抗过帆凡尼查兰的命令,哪怕只是一个暗示,摩诃摩耶也不例外。

这一天夜里,兄妹二人走到离家不远的河边的火葬场。那儿有一间小屋,收容将要送去圣河边火葬的垂死的人,小屋里正躺着一个老婆罗门,在那里期待着死神降临。两人走近床边,屋子的一角有一个婆罗门祭司。帆凡尼查兰对他打了个招呼。祭司急忙收拾好举行婚礼要用的东西。摩诃摩耶明白自己要嫁给这个垂死的人了,可是她没有一丝儿反抗的表示。在这间被附近的两个火葬堆的微弱的闪光照亮着的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在喃喃地念诵经文的声音和垂死的人的呻吟声中,他们为摩诃摩耶举行了婚礼。’婚后第二天她就成了寡妇。她并不为此过于悲伤。罗耆波也是这样,她的成为孀妇的消息并不像出人意料的结婚消息那样沉重地打击他。他反而有点儿高兴。但是高兴的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第二个可怕的打击完全把他打垮了,他听说那天火葬场要举行一场隆重的典礼,摩诃摩耶要和她丈夫的尸体一起火葬。

最初他想报告他的东家,求他阻止这残酷的殉葬。可是他随即记起了,就在这一天,东家已经离职到梭那普尔去了。东家本想带他同去,可是他请了一个月的假,要暂时留在这里。

摩诃摩耶曾叮嘱他“等着我”。他决不能忽略这个要求。他请了一个月的假,可是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请假两个月、三个月,甚至抛弃职业去讨饭,也要终身期待着她。

黄昏时分,正当罗耆波要疯狂地冲出去自杀或者干些别的可怕的事情的时候,忽然间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暴风雨几乎把他的屋子震塌了。他见到外在世界正和他内心一致,同样在激变在翻腾,多少获得了一点平静。他觉得大自然已经在支持他,要给他一些补偿。他自己所没有的力量现在布满天地之间了。

就在这样一个时候,外面有人猛力推门。罗耆波忙把门打开。一个女人进来了,她裹着湿透了的衣裳,一幅长长的面幕遮住了整个脸庞。罗耆波一眼就认为出是摩诃摩耶。

他十分激动地问道:“摩诃摩耶,你是从火葬堆中逃出来的么?”

她回答道:“是的,我答应要来你家。我守信,我来了。可是,罗耆波,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我完全变了。只有我的心还是旧日的心。只要你提出,我还能回到火葬堆去。然而,你如果发誓永不拉开我的面幕,永不看我的脸,我就会在你家住下来。”

从死神手掌中夺回了她,这已经够了,此外一切考虑都不在话下了。罗耆波马上回答:“在这儿住下吧,你爱怎么样都行。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死了。”

摩诃摩耶说:“那么马上走。我们到你的东家那儿去。”

罗耆波放弃了家中所有的财物,和摩诃摩耶一起在暴风雨中出发了。风吹得他们直不起腰,被风卷起的砂砾像流弹一样打疼他们的身体。两人避开大路,在旷野里走着,因为恐怕路旁的大树会倒下来压着他们。狂风在后面赶打着他们,好像要把这一对青年赶离人间,推向毁灭。

读者千万不要不相信我的故事,不要认为这是幻想的,脱离现实的。在流行寡妇殉葬的年代里,据说的确发生过这一类的事。

摩诃摩耶被绑住手脚搁在火葬堆上,在指定的时刻点上了火。火焰窜上来的时候,正好起了狂风暴雨。那些来主持大典的人连忙逃进停放垂死的人的小屋,关上了门。大雨顷刻之间便把火葬堆扑灭了。这时摩诃摩耶腕上的绳索已经烧成灰烬,她双手能活动了。她忍受烧伤的剧痛,一声不哼地坐起来解开脚上的绳索。然后她裹着那已烧去了一部分的衣裳,半裸着身子从火葬堆上站了起来,先走回家去。家中谁也不在,都去火葬场了。她点亮了灯,换上一件新衣,对着镜子看一下自己的脸。她把镜子掷在地上,沉思了片刻。然后她取出一幅长长的面幕遮住了脸,走到邻近的罗耆波家。这以后发生的事,读者已经知道了。

不错,摩诃摩耶现在的确住在罗耆波家里了,可是罗耆波并不欢乐。其实不过是一层薄薄的面幕隔开了他们。但这面幕却是永恒的,像死亡一样,甚至比死亡更令人痛苦,因为死亡造成的隔离的苦痛,在年深日久之后,由于绝望,还可以逐渐消逝,而面幕造成的隔离,却时时刻刻在粉碎活生生的希望。

摩诃摩耶原来就有一个沉静的性格,而现在面幕里的那份沉静显得加倍令人难以忍受。她好像是生活在一幅死亡的幕后面。这沉寂的死亡,缠住罗耆波的生命,仿佛每天都在使他的生命萎缩下去。他失去了从前认识的那个摩诃摩耶,同时这个披着面幕的人永远默默地坐在他身旁,不让他把少女时代的她给予他的甜美回忆珍藏供养。他默默思量:“自然在人与人之间安置的栅栏已经够多了。摩诃摩耶更像古代的英雄迦尔纳,一出生就带着避邪的护身符。她身子周围本来就有一道无形的围墙。现在她仿佛是再生了一次,来到我的身边,周围又加上了一重围墙。她虽然总是在我身旁,可是又遥远得使我永远不能接近。我坐在她那不可侵犯的魔力圈外,以一种不满足的如饥如渴的心情,企图穿透这薄薄的而又深不可测的奥秘,恰如天上的星星一夜又一夜地消磨时光,想以永不闪动的低垂的目光看透黑夜的奥秘而终不可得。

这两个没有伴侣的孤独的人便这样在一起过了很久。

一夜,正是新月出现后的第十天,是雨季以来第一次云开月朗。静寂的月夜像是坐守在入睡的世界旁边。那一夜,罗耆波也离开了床,坐着观望窗外。闷热的森林把一种特殊的香气和蟋蟀的懒洋洋的低鸣一同送进了他的房屋。他观望着,见到一行行黝黑的树木旁边,已经入睡的小池塘在闪闪发光,好像一个擦亮了的银盘。很难说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候会不会有清晰的思想。只有他的心朝着某一个方向奔驰--像森林一样送出一阵阵香气,像黑夜一样发出一声声蟋蟀的低鸣。罗耆波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在他看来:这一夜,一切古老律法都被抛在一边了,这一夜,雨季之夜已经拉开了自己的云幕,这一夜显得静寂、美丽、庄严,正像昔日的摩诃摩耶一样。他全身的热血奔腾汇合,涌向那一个摩诃摩耶了。

罗耆波像一个梦游人似的走进了摩诃摩耶的卧室。她已经睡了。

他站在她旁边俯身看着她。月光恰好照在她脸上。可是,多可怕啊!昔日熟悉的脸庞哪里去了?火葬堆的烈焰用它无情的贪馋的舌头舐净了摩诃摩耶左颊的美丽,留下的只有贪馋的残迹。

罗耆波吃惊得动了一下么?一声含糊的叫声从他唇边溜了出来么?也许是这样。摩诃摩耶惊醒了--她看见罗耆波站在自己面前。她马上把面幕遮上,昂然起立,离开了床。罗耆波知道霹雷要响了。他伏在她脚前,抱住她的脚,喊道:“宽恕我!”

她没有回答一个字,她走出房间时头也不回一下。她再也没有回来。哪儿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她的缄默的怒火,在那毫不留情的永别的时刻,给罗耆波的余生烙上了一道长长的瘢痕。

(1892年发表)

《活着还是死了》

1

在拉尼哈特,住着地主沙罗达松科尔先生的一家。他家里有一个寡妇。这位寡妇的娘家一个人也没有了;所有的人都一一死去。至于说到她自己的丈夫家嘛,也没有什么人了。她既没有丈夫,又没有儿子。她的一个侄子,就是沙罗达松科尔的幼子,成了这位寡妇的掌上明珠。他母亲生下他后,就长期身患重病,所以这个孩子就由这位寡妇婶母迦冬比妮来抚养。抚养别人的孩子,她似乎格外用心,因为对于别人的孩子,她没有任何权利,也没有任何社会要求,只有爱的要求。但是,在社会方面,她是不能根据某一条法律来证明自己的这种要求的,而且她也不想这样做;她只是以双倍的热情,疼爱着这个靠不住的心爱的宝贝。

寡妇迦冬比妮,在这个孩子身上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爱之后,在斯拉万月的一天夜里,突然死去。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而宇宙空间到处都在继续前进,惟独在这个温柔的、充满爱的小小胸口里,时钟的机械永远停止了转动。

为了避免警察纠缠,这位地主没有怎么声张,就吩咐他的四个婆罗门伙计,尽快把尸体运走火化。

拉尼卡特火葬场,离村子很远。在那里一个池塘边上,有一间茅屋。茅屋附近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周围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地。从前,有一条河流经这里,现在河已经完全干涸。在这条干涸的河道上,人们挖掘了一个大坑,作为火葬场的池塘。至今,人们还把这个池塘看作是那条圣河的象征。

尸体就停放在那间茅屋里,四个人坐在那里,等待着焚尸的木柴。时间好像过得很慢,他们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四个人中的尼达伊和古鲁丘龙,离开了那间茅屋,去查看为什么这么长时问还没有把木柴运来;比图和波诺马利仍然坐在那里,守着尸体。

那是斯拉万月里的一个漆黑的夜晚。天空布满了乌云,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两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用围巾裹着火柴和蜡烛,但是在雨季,火柴是很难划着的。他们带来的灯笼也熄灭了。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之后,一个人说:“喂,老兄!要是有一袋烟抽抽,该多好哇!来的时候太匆忙,什么都没有带来。”

另一个人说:“我很快地跑回去,拿一些来吧!”

比图知道波诺马利企图逃走,于是就说:“我敢对圣母玛丽亚发誓,我看你是想让我一个人守在这里!”

谈话又中断了。五分钟仿佛就像一个小时似的。他们两个人在心里咒骂去运木柴的人--他们一定是坐在什么地方一边聊天,一边吸烟呢。在他们两个人的心目中,这种怀疑越来越强烈了。

万籁俱寂--只有蟋蟀和青蛙在池塘边叫个不停。这时候,他们俩仿佛觉得尸体轻轻地动了一下--好像听到尸体在翻身。

比图和波诺马利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念颂着罗摩的名字。忽然,在这间茅屋里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呼吸。比图和波诺马利立即逃出茅屋,向村里跑去。

大约跑了六公里,比图和波诺马利碰到了他们那两个伙伴提着灯笼回来了。他们两人的确吸烟去了,根本没有去打听运木柴的事,可是他们却说,树已经锯倒,正在劈呢,不久就会运到。比图和波诺马利把茅屋里发生的事,详细地告诉了自己的伙伴。可是,尼达伊和古鲁丘龙根本不相信,而且还因为他们俩离开茅屋很生气,并且严厉地责怪他们。

他们四个人立即返回火葬场。他们走进茅屋,发现尸体不在了,停尸床空空的。

四个人面面相觑。如果是被豺狼叼走了,也会留下一点衣服的碎片的。他们来到外边查看,发现在门外的一块泥地上,有刚踩过的瘦小的女人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