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罗达松科尔,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假如突然把这闹鬼的事告诉他,是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的。当时,他们四个经过仔细商量之后,决定:就说尸体已经火化了。
早晨,木柴运到了。他们对运木柴的人说,尸体已经火化,因为茅屋里原来还存有一些木柴。对这件事,谁都不会产生怀疑,因为尸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谁也不会乘机把它偷走。
2
大家都知道,当一个人的生命看来即将结束的时候,在很多情况下,这生命仍然潜伏在体内,而且常常会在死亡的躯体里重新复活。迦冬比妮就是如此,她并没有死--她的生命活动只不过由于某种原因突然中断了一下。
当她恢复了知觉以后,看到周围一片漆黑。她感到自己躺着的这个地方,不是她通常睡觉的位置。于是她就叫了一声“姐姐”,但在这黑洞洞的房子里,并没有人回答。她惶恐地坐起来,才想起了那张停尸床。当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心绞痛和呼吸困难。她大嫂坐在屋里的一角,正在火上给孩子热奶。迦冬比妮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床上,并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姐姐,你把孩子抱过来一下。我感到我的生命要完结了。”后来,她觉得四周一片漆黑,就像是一瓶墨水倒在了一个笔记本上一样。迦冬比妮的所有记记和知觉,世界这本书中的所有字母,顷刻之间都变成另一个样子。孩子是否用甜蜜的、充满爱的声音最后一次呼叫过他的婶母?在她离开那熟悉的尘世,走上那陌生的、无尽头的死亡之路的时候,她是否接受了这最后一次爱的礼物?对于这一切,她都记不起来了。
首先她感到,阴曹地府怎么这样寂寞和昏暗。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也不骨什么事儿干,只能这样清醒地永远坐着。
后来,突然从敞开的门中吹进来一股潮湿的冷风,雨季里青蛙的呜叫声,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这时候,在她这短暂的一生中对雨季所形成的印象,立刻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并且感觉到了她与这世界的密切联系。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附近的池塘、榕树、宽阔的田野,远处一行行的树木,一瞬间映入她的眼帘。她想起来了,每当节日她常来这个池塘里洗澡,并且还记得,有一次在这个火葬场上看见死尸的时候,就觉得死亡十分可怕。
首先她想,还是应当回家去。但是她马上又想到:“我已经不是活人了,家里能收留我吗?我会给家里带来不幸的。我是从活人的王国里被赶出来的人--我只是我自己的鬼魂。”
如果不是鬼魂,她怎么能在这深更半夜从四门紧闭的沙罗达松科尔的家里来到这个难以行走的火葬场呢?即使现在火化仪式还没有结束,那么来焚尸的人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她回忆起来了,在灯火辉煌的沙罗达松科尔家里,她临死时候的最后情景;后来她又发现,原来她是独自一人在这离家很远、漆黑而又空无一人的火葬场上。她明白了:“我已经不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我是一个极可怕的、肮脏的幽灵,我是我自己的鬼魂。”
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她周围世界的一切联系仿佛都中断了。她仿佛获得了一种惊人的力量和无限的自由--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这种前所未有的新的感觉一出现,她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一样,一阵风似地突然冲出茅屋,在漆黑的火葬场上走着,心里一点儿也不感到羞愧、胆怯和忧虑。
走着走着,她感到腿有些累了,身子有些发软。辽阔的草地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边--间或也有一些稻田--有的地方水没膝盖。黎明渐渐降临大地,从附近民房周围的竹林里,传出了一两只鸟儿的啼鸣。
她当时感到有些恐惧。她不知道,和尘世和活人现在应当建立一种什么样的新型关系。当她在草地,在火葬场,在斯拉万月漆黑的夜里走着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就像在自己的王国里一样。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民房对她来说倒显得十分恐惧。人怕鬼,鬼也怕人,人和鬼是分住在死亡之河的两岸上的。
3
迦冬比妮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又因为她脑子里胡思乱想,而且一夜都没有合眼,所以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人们如果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感到恐惧;孩子们见了,也会逃到远处,用土块向她投掷。很幸运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最先看见她的是一个过路的好人。
这个过路人来到她的身边,说道:“女士,看来,你是一个有身分人家的媳妇。你这身打扮,一个人到哪里去?”
迦冬比妮开始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对方。她一时想不出来如何回答。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还活在人世,看上去还像一个有身分人家的媳妇,而且乡间路上的行人还在问她话。
这位行人又对她说,“走吧,女士,我送你回家去。请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迦冬比妮思考起来。她不想回婆家,也不想回到娘家去。当时她想起了童年时代的女友。
虽然她和女友久格玛娅在童年就分开了,但是她们彼此经常有书信来往。有一段时间,她们俩还时常争论彼此相爱的问题;迦冬比妮企图证明,她是深爱久格玛娅的,而久格玛娅则想表明,迦冬比妮没有对她的爱给予应有的回答。两个女友都深信,如果有机会能再重逢,那她们俩就一定会一刻也不想分开。
迦冬比妮对这位好人说:“我要到什里波迪丘龙先生家里去,他们家住在尼申达布尔。”
这位过路人要去加尔各答;尼申达布尔虽然不近,但倒是顺路。于是,他就亲自把迦冬比妮送到什里波迪丘龙先生的家里。
两位女友又相逢了。一开始,彼此都不敢相认,尔后童年时候的相貌才渐渐浮现在两个人的眼前。
久格玛娅说:“哎呀呀!我多么幸运呐!我真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你。朋友,你是怎么来的?你婆家的人难道肯放你出来吗?”
迦冬比妮默默不语,最后才说:“朋友,你不必问我婆家的事了。你就像对待女仆一样,在你家的一个角落里给我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吧。我要为你们效劳。”
“哎哟,这是什么话!怎么能把你当仆人呢?你是我的朋友呀!”久格玛娅说。
正在这时候,什里波迪走进房间。迦冬比妮望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从房间里走出去--她头上没有罩纱丽,也看不出有任何羞怯或谦恭的表情。
为了不使什里波迪对她的女友反感,久格玛娅急忙向丈夫进行各种解释。但是刚说了几句,什里波迪就轻易也同意了妻子的建议,这使得久格玛娅并不感到特别满意。
迦冬比妮虽然来到了女友的家里,但是她和女友已经不那么亲密--在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死亡的鸿沟。迦冬比妮总是对自己存有一种怀疑,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不再去接触别人。迦冬比妮望着久格玛娅的脸,仿佛在想:“她有丈夫和家庭,仿佛生活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她有爱情和种种责任,她是尘世中的人,而我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她生活在现实的国度里,而我仿佛生活在无限的虚幻之中。”
久格玛娅也感到别扭,但是又无法理解。女人对于神秘的东西是不能忍受的--因为怀着这种神秘的情感尽管可以作诗,可以创造英雄业绩,可以研究学问,但是却不能用它来操持家务。所以,女人对于她不理解的东西,或者是消灭它,不再和它发生任何关系,或者是亲手把它重新改造成一种可用的东西--假如这两者都不能实现,那她们就会对这种神秘的东西感到非常气愤。
久格玛娅对迦冬比妮越是不理解,就越生她的气。她想:“这件倒霉的事情,怎么落到了我的头上!”
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威胁。迦冬比妮对她自己恐惧,但她又无法离开自己而逃走。凡是怕鬼的人,总有后怕的感觉--因为他们看见自不己的背后,所以就觉得背后很可怕。但是,迦冬比妮最害怕自身,对于外界,她并不恐惧。
因此,在寂静的中午,当她一个人在房里的时候,常常惊叫起来;晚上,在灯光下看见自己的身影,她就吓得浑身瑟瑟发抖。
看到她那种惊恐万状的神态,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也都产生了恐惧感。仆人们和久格玛娅,也开始怀疑这个家里出了鬼。
有一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半夜里,迦冬比妮哭哭啼啼地走出自己的卧室,来到久格玛娅的房间门口,叫道:“姐姐,姐姐!我跪在你的脚下,求求你!不要再把我一个人扔在一边啦!”
久格玛娅既怕又气,她真想立即把迦冬比妮赶走。富有同情感的什里波迪,费了很大劲才使她冷静下来,并把她安顿在隔壁的房间里。
第二天一早,什里波迪就被叫到内室。久格玛娅立即开始责备起丈夫来了:“好哇!你算什么人呐!一个女人离开自己的婆家,来到你的家里,一住就是一个多月,而且根本就不打算走,我从你的嘴里也没有听到一句反对的话。你说说看,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你们男人,原来都是这种德性!”
一个男人不加区别地对一个普通的女人表示好感,女人们就会为此认为他是犯了弥天大罪。什里波迪尽管可以抚摸着久格玛娅的身子发誓说,他对那个无依无靠的、美丽的迦冬比妮的同情,并没超出应有的限度,然而这一点还是应当用行动来证明的。
他常常在想:“迦冬比妮婆家的人,一定是对待这个无子的寡妇很无理很粗暴,所以她才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跑到我家里来安身。既然她的父母等亲人都没有了,我怎么好赶她走呢?”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也就没有进行调查,而且询问这种不愉快的事情,也会使迦冬比妮感到痛心,因此他就没有问及此事。
当时,他妻子对她这位麻痹的丈夫进行了种种攻击。什里波迪清楚地意识到,要想使这个家庭保持和睦,必须给迦冬比妮的婆家写封信去。后来,他又觉得,突然写信去,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就决定亲自到拉尼哈特去一趟,待了解情况之后再相机行事。
什里波迪走后,久格玛娅对迦冬比妮说:“朋友,你继续呆在这里,就不太好了。人们会怎么议论呢?”
迦冬比妮严肃地望着久格玛娅的脸,回答说:“人们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久格玛娅听了她的话,十分惊愕。她气呼呼地说:“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和我们可有关系呀。我们把别人家的媳妇留在自己家里,怎么向人们解释呢?”
“我的婆家在哪里?”迦冬比妮问道。
久格玛娅在想:“啊,多可怕呀!这个不幸的女人在胡说什么呀?”
迦冬比妮慢吞吞地说:“我算你们家的什么人呢?我在这个世界上又算什么呢?你们有欢笑,有哭泣,有爱情,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可我只是在观望着。你们是人,而我只是个影子。我不理解,神灵为什么让我到你们这个世界中来。你们也在担心,我会给你们的欢乐带来不幸--我也不明白,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既然天神没有再给我安排住处,那么我就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因此就转游到你们这里来了。”
她就这样一边凝视着自己的女友,一边讲述着。久格玛娅似乎明白了她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她并没真正理解,所以她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再问什么,就心情沉重地离去。
4
夜里10点来钟,什里波迪从拉尼哈特回来了。整个世界都淹没在滂沱大雨里了。潇潇雨声,使人感到,雨没有尽头,夜也没有尽头。
久格玛娅问道:“是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以后再告诉你。”什里波迪说着脱掉外衣,就去吃饭。然后他倒在床上吸烟,心情十分沉重。
久格玛娅克制着自己的好奇心,好长时间都没有再问。后来她走进卧室,问道:“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你倒是说说呀!”
“肯定是你弄错了。”什里波迪说。
久格玛娅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生气。女人们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即便有错,聪明的男人也不要说出来,最好把它揽在自己的身上。久格玛娅有些激动,她说:“我倒想听一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什里波迪说:“你安排在我们家住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你的女友迦冬比妮。”
久格玛娅听到这种话,就很容易生气--特别是从自己的丈夫嘴里听到这种话,就更容易激动。久格玛娅说:“我的朋友我还不认识,难道还需要向你来请教?你讲得多好听呀!”
什里波迪解释说,这里用不着争论话讲得好听不好听,而需要拿出证明来。久格玛娅的女友已经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
久格玛娅说:“喂,你听着!一定是你弄错了。你是不是真去了,是不是真听人们这么说的,这都是值得怀疑的。谁让你亲自去了?写封信去问一问,一切都会弄清楚的。”
什里波迪看到妻子这样不相信自己,感到很难过,于是就开始详细地列举所有的证据,但是他还是没有能够说服妻子。夫妻俩一直争论到半夜。
立即从家里把迦冬比妮赶走--对于这个问题,夫妻之间是不存在分歧的。因为,什里波迪坚信,是他的客人冒名欺骗了他的妻子,而久格玛娅则认为,她是一个轻浮放荡的女人。尽管如此,他们夫妻俩对于这场争论,还是谁都不肯认输。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高,他们忘记了迦冬比妮就睡在隔壁的房间里。
一个说:“真是碰到了大难题!我是亲耳听说的。”
另一个用坚定的语调说道:“你说的这些话,我根本不相信。我是亲眼看到的!”
最后,久格玛娅问道:“好了!你说说看,迦冬比妮是什么时候死的。”
她想:要是在这个日期之后迦冬比妮还有信来,那就可以证明,是什里波迪弄错了。
什里波迪说出了她死亡的日期,夫妻俩算了一下,发现这个日期正是迦冬比妮来到他们家的前一天。一发现这种巧合,久格玛娅的心就怦怦地跳了起来,什里波迪也感到有些恐惧。
正在这时候,他们房间的门突然开了,一股湿漉漉的冷风吹进来,灯一下子就熄灭了。黑暗从外边窜进来,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迦冬比妮走进房间,站在他们的面前。当时正是午夜一点,雨还在外面下个不停。
迦冬比妮说:“朋友,我是你的女友迦冬比妮,但是现在我已不再是活人,我已经死了。”
久格玛娅惊叫起来,而什里波迪也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虽然死了,但我并没有给你们带来什么灾难。既然在人世间没有我的安身之地,在阴曹地府也没有我的位置,那么让我到哪里去呢?”她用激烈的声音喊叫着,仿佛要在这阴森的雨夜唤醒沉睡的造物主似的。她又问道,“啊,让我到哪里去呀?”
迦冬比妮说完之后,就离开那对几乎失去知觉的伉俪,离开那漆黑的房间,到宇宙中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5
很难说,迦冬比妮是怎样回到拉尼哈特的。一开始,她没有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她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一直蹲在一座破庙里。
雨季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天色惭惭黑了下来;村里人担心,暴雨即将来临,都急忙回到自己家里。这时候,迦冬比妮从破庙里走了出来。当她来到婆家的门前,她的心跳得特别厉害。她用纱丽遮住脸,往屋里走去;守门人错把她当成女仆,也就没有阻拦。就在这个时候,狂风突然大作,暴雨倾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