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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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泰戈尔作品精选(4)

当时,这家的女主人--沙罗达松科尔的妻子,正在和她那寡妇小姑子打牌。女仆在厨房里忙着;孩子发烧刚退,躺在卧室里的床上睡着了。迦冬比妮避开所有的人,走进这个房间。我不知道,她回到婆家来想做什么,恐怕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大概只是想来看一眼这孩子。至于以后她到哪里去,怎么办,她根本就没有想过。

在灯光下,她看见这个多病而瘦弱的孩子,握着拳头睡着了。看到这种情景,她那颗炽热的心仿佛干涸了--要是我能把他搂在怀里,替他承受一切痛苦,那该多好哇!随后,她想起来:“我已经不在了,谁来照看他呢?他母亲喜欢交际,喜欢聊天,喜欢打牌。以前,她把孩子交给我照看,就不再管他了。她对教养孩子,从不沾边。那么,现在谁来精心照料他呢?”

就在这时候,孩子忽然翻了一下身,半睡半醒地叫道:“婶婶,我要水。”哎!我已经死了。我的宝贝,你现在也没有忘掉你的婶婶啊!迦冬比妮急忙从水罐里倒出来一些水,把孩子抱在怀里,让他喝。

这孩子在睡梦中已经习惯让婶母喂他水,所以,这一次他也一点儿不感到奇怪。最后,迦冬比妮总算满足了自己长期以来的宿愿,她吻了吻孩子,然后又把他放在床上。这时孩子醒了,他搂着他的婶婶,问道:“婶婶,你是死了吗?”

他婶母回答道:“是的,孩子。”

“你这不是又回到我身边来了吗?你再不死了吧?”

迦冬比妮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一声响--原来女仆手里端着一碗西谷米饭,走进房间,看见迦冬比妮就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摔了饭碗,突然晕倒在地。

女主人听到叫声,放下牌,急忙跑过来。她一走进房间,完全惊呆了,想跑出去,腿却不听使唤,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到这种情景,孩子也感到害怕了--他哭着说:“婶婶,你走吧!”

过了这么多天之后,迦冬比妮今天才意识到,她并没有死。这古老的房舍,这一切摆设,这孩子,这爱的感情,对她来说都是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并没有任何隔阂和距离。在女友家里,她觉得自己的确死了,可是当她来到这孩子睡觉的房间,却觉得,她这个孩子的婶母根本没有死。

她激动地说:“姐姐,你看见我为什么这样害怕?你看,我不是和原来一样吗!”

女主人再也站立不住,晕了过去。

沙罗达松科尔听妹妹述说之后,亲自来到内室。他双手合十地对迦冬比妮说:“孩子他婶儿,你这是干什么?绍迪什这孩子是我家的一根独苗。你为什么要来看他呢?难道我们不是你的亲人吗?自从你去世后,他就一天一天消瘦,他的病还没有好,白天黑夜地呼叫‘婶婶’。你既然已经辞别了人世,就请你中断这虚幻的纽带吧!我们一定会很好地祭奠你的。”

当时,迦冬比妮再也忍不住了,她用激动的声音说:“哎呀,我没有死呀,我并没有死!我怎么向你们解释我没有死呢?你看,我这不是活着吗?”

她说着从地上拿起铜碗,向自己的前额砍去,前额被砍破,鲜血流了出来。

她说:“你看,我不是活着吗?”

沙罗达松科尔犹如一座雕像,呆呆地立在那里。孩子吓得直喊爸爸,地上倒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女人。

迦冬比妮一边喊着“我没有死呀,我没有死”,一边离开了房间,从楼梯上跑下来,跳进院内的池塘。沙罗达松科尔在楼上房间里,只听到扑通一声。

一整夜都在下雨,第二天早晨雨还在下,直到中午都没有停。迦冬比妮以死证明,她原来并没有死。

1892年7月

《解脱》

戈丽年轻貌美,出身于世代富豪之家,自幼娇生惯养。她的丈夫巴勒斯过去境况不好,但近来收入渐增,稍有好转。当他还穷困潦倒的时候,他的岳父母怕自己女儿受苦,一直没让她去夫家。过了好几年之后,戈丽才进了夫家。

大概是由于这些原因吧,巴勒斯总觉得俊美的夫人和自己同床异梦。这种猜疑使得他的脾气变得古里古怪。

巴勒斯在西部一座小城里当律师。家中没有一个本族人,因此对夫人独自一人呆在家里总放心不下,有时会冷不丁地从法院赶回家来看看。起初戈丽对丈夫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捉摸不透。至于她后来是否明白其中奥妙,那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巴勒斯还开始随意解雇家中的男仆。他不能容忍一个男仆在他家受雇的日子稍长一些。尤其是戈丽想减轻繁重的家务劳动坚持要雇的男仆,他更是非立刻解雇不行。纯洁无邪的戈丽由此受到的刺激越大,她的丈夫就越不快,越做出一些没有准头的稀奇古怪的举动。

最后,当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把女仆叫到一边偷偷盘问她关于夫人的举止品行时,戈丽才若有所悟,知道一些前因后果。这个骄傲矜持的女人受了侮辱,像一头受伤的母狮烦躁不安地舐着自己的伤口。这种强烈的猜疑在夫妻之间产生了一条鸿沟,把两人完全隔开了。

巴勒斯终于公开向戈丽表明自己的疑心。此后,他变得更加厚颜无耻、肆无忌惮,动辄醋劲大发,天天同夫人无端争吵。而当戈丽在痛苦之余,用无言的蔑视和箭一般锐利的眼光把他刺伤时,他暴跳如雷,更加深了自己的猜疑。

从此,这个失去和谐的夫妻生活和无子无女的年轻少妇开始诚心诚意地拜神念经。她请来毗湿奴神会的青年祭师巴勒马南达·斯瓦米,拜他为师,听他讲解《薄伽梵往世书》。她把内心的全部苦楚和爱情变成虔敬的心情供给师尊。

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巴勒马南达的崇高纯洁的品行。所有人都崇拜他。然而,巴勒斯由于无法明说自己的怀疑,变得极为暴躁不安。他的怀疑仿佛一个无形的毒疮缓缓地侵蚀他的心灵。

一日,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颗毒疮的脓终于喷涌而出。他当着夫人的面詈骂巴勒马南达是“下流胚”、“伪君子”,甚至冲口而出责问夫人:“你向神明起誓老实说,你心中爱不爱那个大骗子?”

戈丽像一条被人踩住的蛇,霎时间忘乎所以,索性以假当真,气呼呼地含泪道:“是的,我爱他!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巴勒斯立时就把她反锁在屋里,离家去法院。

戈丽忍无可忍,愤怒地砸开锁,奔出家门。

巴勒马南达正在自己安静的小屋里诵经,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骤然,戈丽闯了进来,像一声晴天霹雳打断了他的静思。

“你要干吗?”

他的信徒启齿道:“师尊,你带我走吧,把我从这个轻侮人的尘世中解救出来。我愿终生侍奉你。”

巴勒马南达痛责戈丽一顿,令她速速回家。但是这位师尊被突然打断的思路怎能重新归绪?

巴勒斯回家一见屋门洞开,忙问夫人,“谁来过了?”

夫人答:“谁也没来,是我到师尊那里去了一趟。”

巴勒斯唰地变得脸色惨白,俄顷,又血往头涌,狂怒地问:“去干吗?”

戈丽:“我愿意。”

从该天起,巴勒斯雇人看管大门,不许夫人外出。这件事闹得全城妇孺皆知,他成为众矢之的。

巴勒马南达自从得悉这一令人发指的暴行之后,再也没有心思敬神。他考虑起离开这个城市的问题,但是他不忍心弃戈丽于不顾而自己一走了事。

这位出家人后来几天的行动除了天神之外,无人知晓。

被软禁在家的戈丽突然收到一封信。信中写道:

徒儿,我已考虑成熟。从前很多贞节美貌的妻人出于对黑天神的爱,抛弃了家庭和一切。若是人世间的强暴使你的心受到伤害,请你务必告诉我。天神将会助我解救他的仆人,为此我将不惜把自己供奉在天神面前。你若愿意,请在本月廿八(星期三)中午2点于你家附近水池边等待我。

戈丽将信塞进了自己的发髻。到了该日,为了洗澡方便,她打开发髻,一摸,信不见了!她蓦地想起:信也许在她睡觉时掉到了床上,也许丈夫此时正在读着信,气得七窍生烟。想到此。戈丽心中很痛快,同时,她又不愿意她的“头饰”--信,落到一个小人手中受辱。

她快步走到丈夫房里,一看,丈夫躺在地上全身痉挛,口吐白沫,眼往上翻。

戈丽眼明手快地从丈夫手中取回信,叫来了医生。

医生诊断说:“是癫痫病。”

那时病人已经咽气。

这一天,巴勒斯本要出庭去为一桩重要案件辩护的。而那位出家人却堕落到如此地步:一听到巴勒斯的死讯就迫不及待地要去和戈丽相会。

刚成为寡妇的戈丽从窗口朝外一望,只见她的师尊像小偷一般躲在后门的水池边。陡然她恍如被雷电击中,垂下了头。在她的心目中,师尊的形象一下降低了。刹那间她的眼前闪现出他的可憎面目。

下面,师尊喊道:“戈丽!”

戈丽应声道:“就来,师尊!”

当巴勒斯的朋友获悉他的死讯前来吊丧时,发现戈丽躺在丈夫身边也死了。

她是服毒自尽的。这出乎意料的夫妻双双身亡的事件,蒙上了现代节妇殉夫的庄重色彩,使得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惊讶不已。

1892年3月

《弃绝》

1

帕尔贡月的第一个月圆之夜。早春的微风饱含芒果香轻轻拂来。池塘边老荔枝树上,繁枝茂叶丛中的一只杜鹃,毫无倦意地婉转鸣唱。这歌声传到了穆库杰家的一间卧室里。这儿,赫蒙托神情恍惚,尚未就寝。时而将妻子的发辫绕在手指上,时而把她的钏镯拨弄得叮当作响,时而把她头上的花饰解散,耷拉在脸上。赫蒙托的心情,就像那阵阵晚风--在平静的花丛中嬉戏,一会儿从这边吹来,一会儿从那边吹来,把花枝吹得东摇西晃,想使它们随之起舞。

可是,库苏姆却纹丝不动地坐着。她双眸凝视着月光笼罩的渺茫太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丈夫的激动。后来,赫蒙托急切地握住她的双手,晃悠着说:“库苏姆,你在哪儿?你离我真是太遥远了。即使用高倍望远镜对准你仔细观察,也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斑点。啊!我心爱的!靠近一些吧!你看,夜晚是那么美妙呀!”

库苏姆把目光从渺茫的夜空收回来,望着丈夫说:“我知道一句咒语,它可以顷刻间把这月夜,把这春光,打得粉碎,化为灰烬。”

“倘若你知道这样的咒语,那就千万别念了。相反,如果你知道能使一个星期内有三四个星期天的咒语,或者能使夜晚延长到明天下午五六点钟的咒语。我倒很愿意听听。”

赫蒙托说着,想把妻子拉得更近一些。但库苏姆却从丈夫怀里挣脱出来,说:“今天我想对你说一件事。本来打算在临终的时候再对你说,但今天我已经想好了,还是对你讲了的好。不管你如何惩罚我,我都能忍受。”

赫蒙托正准备开个玩笑,罚她背诵一首耶提婆的诗歌。这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拖鞋声,由远及近,非常熟悉。这是赫蒙托的父亲--霍里霍尔·穆库杰来了。赫蒙托顿时局促不安。

霍里霍尔来到房门口,大声吼叫着:“赫蒙托,马上把你妻子从家里赶出去!”

赫蒙托望着妻子。只见她脸上没有丝毫惊讶的表示,只是用双手紧紧地捂着脸,仿佛想用全身力气和整个灵魂,使自己化为一缕青烟。杜鹃的鸣唱仍然随着南风飘进房间,但谁也没心思去欣赏。大地的美是无穷无尽的,然而,这一切又是多么容易改变啊!

2

赫蒙托从外面回来,问妻子:“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妻子回答说。

“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我呢?”

“我好几次想对你说的,可是总说不出口。我真是罪孽深重啊!”

“那今天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库苏姆以深沉、严肃的声调,把一切都讲了出来。她仿佛是迈着坚定的步伐,从火堆上走过来的,谁也不知道烈焰把她灼伤得多么厉害。赫蒙托听完后,起身走了。

库苏姆明白,丈夫这样一走,再也不会原样地回来了。她泰然处之,毫不感到惊奇,就像对待一件日常琐事一样。一种枯燥、冷漠的情绪,在她内心深处蔓延。她认为,世界和爱情,只不过是彻头彻尾的谎言和虚幻。甚至连赫蒙托过去信誓旦旦的爱情表白,也像一把锋利无情的匕首,深深刺伤了她的心,使她感到冷酷、乏味、凄惨和悲切。也许她想过,爱情似乎是非常高尚的,非常强烈的;稍一离开它,就会感到钻心的疼痛;轻柔地抚摸它,就会带来莫大的快乐。爱情就是这样--仿佛是广阔无垠,世世代代川流不息。但是,它所依赖的基础并不牢靠!只要社会轻轻地冲击它一下,永恒的爱就会冰消雪融,化成一撮尘土。刚才赫蒙托还在耳边激动地说:“夜晚是多么美妙呀!”但现在,这一夜还没有消失,杜鹃也还在鸣叫,南风依然吹拂着蚊帐,月光还像一个困乏沉睡的美人,静静地躺在窗边的卧榻上。唉,所有这一切都是谎言。爱情在愚弄人,宛如海市蜃楼,虚无缥缈!

3

赫蒙托彻夜失眠。第二天一早,就疯了似的赶到佩里松科尔·沙戈尔的家里。佩里松科尔问道:“啊,我的孩子!有什么事吗?”

赫蒙托气得浑身发抖,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说:“你亵渎了我们的种姓,给我们带来了毁灭。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

说着说着,他嗓子哽噎了。

佩里松科尔微微一笑,说:“可是,你们却保全了我的种姓,保住了我的社会地位,而且还亲呢地拍我的脊背呢!你们对我,真是关怀备至,宠爱垂青!”

赫蒙托本想以婆罗门的怒火,把佩里松科尔立即烧成灰烬。可是,这怒火只烧伤了自己,而佩里松科尔却安然无恙,毫无损伤地坐在他的面前。

赫蒙托结结巴巴地质问:“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呢?”

佩里松科尔说:“我倒要问问你,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孩子,她难道伤害过你的父亲吗?你当时还很小,可能不知道这件事。那你就认真地听着吧!孩子,请别着急,这件事还是很有趣的。”

“我的女婿诺博纳托,偷了我女儿的珠宝跑到英国去的时候,你还是个毛孩子。五年之后,他当了律师回国了。当时,在村里引起了一阵骚动。这一点,也许你还有点印象。当然,你也可能不知道,因为那时,你正在加尔各答读书。你父亲作为一村之长,当时说--如果想把女儿送到她丈夫家去,那她从今以后,就别再进我的家门。我手抱着他的脚苦苦哀求说:‘大哥,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一定让这小子吃牛屎,举行赎罪仪式,请你们恢复他的种姓!’可是,你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同意。然而我是不能抛弃我唯一的女儿的。于是,我告别了家族,离开了家乡,迁到加尔各答来住。虽然来到了这里,可并没有摆脱灾难。我为侄子张罗婚事,一切都准备好了,可你父亲却从中作梗,使这门亲事告吹。我当时发誓--如若不报此仇,我就不是婆罗门的弟子。现在,你多少有点明白了吧!不过,请耐心听我说,当你把整个事件从头至尾听完之后,你一定会满意的,这确实很有意思呢!

“你在大学念书的时候,你隔壁住的是比普罗达斯·查特吉。这位不幸的人,现在已经去世了。那时,查特吉先生家里收养了一个年轻寡妇,她叫库苏姆,是迦耶斯托家的孤儿。小寡妇长得很漂亮。老婆罗门费尽心机,尽量不让她抛头露面,免得那些大学生老是盯着她瞧。然而,对于一个少妇来说,要蒙蔽一个老人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她常常到屋顶凉台上晒衣服。我相信,你也认为那里是背书的好地方。你们俩在彼此的凉台上是怎么交谈的,你们自己清楚。不过,老人对姑娘的举止,产生了疑虑。因为她在操持家务时,常出差错,而且她还像热恋中的婆婆蒂一样,渐渐开始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了。有几个晚上,她竟在老人面前,无缘无故地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