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十分苦恼的小姑娘,已经有一两天没有再拿着课本到自己老师家里来了。吉莉巴拉想看看他们两天不见面会有什么反映,于是就利用别的借口,来到了绍什普松房子对面的小路上。她偷偷地望了一下,只见绍什普松放下那本黑皮书,一个人立在铁窗前,做着手势,在用外语讲演。看来,他是在这些铁窗上面试验着如何才能打动法官的心。只知道在书林中漫步而又毫无生活经验的绍什普松,大概在想,古代的得摩斯忒涅斯、西塞罗、柏克、谢立丹等演说家,既然可以运用语言的力量创造出奇迹--以唇枪舌剑推翻了种种不合理的制度,抨击残暴行径和使骄横习气威风扫地,那么在今天这样的贸易时代,要做到这一点,也并不是不可能的。绍什普松站在这个小村一个破旧的小房间里,研究如何才能使那个以主人自居的高傲的英国佬在全世界面前感到羞愧和进行忏悔。天上的神仙们要是听了,是笑呢,还是哭泣?这就谁也说不清楚了。
那一天,他就没有注意到吉莉巴拉;这姑娘的衣襟里也没有兜着李子;自从上一次她扔李子核那件事被捉住之后,她对于这种水果是特别敏感的。甚至,有的时候绍什普松无意中问道:“吉莉,今天没带李子来吗?”--她也认为这是对她的一种暗含的讽刺,因而就会尴尬地说一句:“去你的吧!”然后气呼呼地跑掉。今天因为没有李子核,她就不得不采取另一种策略。这位小姑娘忽然朝远处望了一眼,大声叫道:“绍尔诺姐姐,你别走,我马上就来。”
男读者大概会认为,她一定是在向着远处的一个名叫绍尔诺洛达的女友打招呼,但是女读者很容易明白,远处并没有任何人,她的目标就在眼前。然而,很可惜,这一箭又没有射中这个盲人。绍什普松并不是没有听到,而是没能理解她的心意。他认为小姑娘真是想去玩耍,而且那一天他也不想把正在玩耍的小姑娘硬拉来学习,因为那一天他也正在寻找射向某些人心灵上的利箭。正如小姑娘手中的那支短箭没有射中目标一样,这位受过教育的人的手中的长箭也没有击中目标--读者已经在前边知道了’这一点。
李子核倒有一个优点,当你把很多李子核一个一个抛出去的时候,即使有四个都没有击中目标,那么第五个至少还可以击中。但是,即使想象中的绍尔诺有一千个,你对她喊“我马上就来”之后,还长时间地站在原地不动,那也是不行的。那样的话,人们自然就会对于绍尔诺的存在产生怀疑。所以,当这种方法不灵的时候,吉莉巴拉就只好马上走开。然而,要是她真心想和站在远处的一个名叫绍尔诺的女友在一起的话,那她自然会兴冲冲地急速走去,但是从吉莉巴拉的步履中却看不出这一点。她仿佛想通过她的后背来觉察到,是否有人在后面跟着她;当她确实意识到没谁跟着她的时候,她还是怀着最后一线希望,再一次回过头来向后望了一下,而且由于没有看到任何人,她就把那本散开的课本连同那一线希望撕成碎片,抛撒在路上。如果她有什么办法能把绍什普松教给她的那些知识还给他,那么她大概就会像扔李子核一样,把所有这一切知识砰地一声扔到绍什普松的门前,然后就扬长而去。小姑娘发誓要在第二次和绍什普松见面之前,把所学的一切都忘掉;绍什普松要是提问什么问题,她就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一个也答不上--一个也答不上--就连一个也答不上来!那时候呀!哼,到那时候绍什普松就会感到丢脸!
吉莉巴拉两眼噙着泪水。当她一想到--如果她把所学的东西统统忘掉,绍什普松怎么难过的时候,她那颗被压抑的心就稍微得到了一点儿安慰。但是仅仅由于绍什普松的过错就要忘掉自己所学的一切知识--这位可怜的吉莉巴拉想到这里,她又感到十分惋惜。天空中阴云密布;在雨季里每天都是如此。吉莉巴拉站在路边一棵大树的背后,十分委屈地哭了起来;每天有多少女孩子这样无故地哭泣呀!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引人注目的。
六
读者们已经知道,为什么绍什普松对法律的研究和演讲的练习都付诸东流了。对副县长的控诉突然撤消了。霍罗库玛尔被任命为本县的名誉陪审员。现在,霍罗库玛尔穿着一件脏糊糊的长衫,头上缠着一条油渍斑斑的头巾,经常到县里去拜谒那些大人先生们。
经过这些天之后,吉莉巴拉对绍什普松那本厚厚的黑皮书的那些诅咒,开始灵验了。它被扔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渐渐地被人们忘记了,没有人再去理睬它,而且上面还积满了灰尘。但是,看到那本书不被重视而会感到称心如意的那位小姑娘,现在又在哪里呢?
绍什普松第一次合上法典的那天,他忽然发现吉莉巴拉没有来。当时他就开始一件一件地回忆起这几天来所发生的事。他想起来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吉莉巴拉用衣襟兜来了一大把在雨后采集来的水灵灵的素馨花。当时绍什普松虽然看见了她,但是没有停止读书,因此她的情绪马上低落下来。她从衣服上取下一根带线的针,低头开始一朵一朵地穿起花环来--她穿得很慢,过了很久她才穿完。黄昏已经降临,到了吉莉巴拉该回家的时候了,可是绍什普松还在读书。吉莉巴拉把花环放在木床上,郁郁不乐地走了。他还记得,吉莉巴拉的委屈情绪好像一天一天加深了;因此,她已经不再到他的房里来了,而只是常常走到他房前的路上就返回去;最后,姑娘干脆不再到这条路上来了。这已经有好几天了。吉莉巴拉的委屈情绪是不会持续这么久的。绍什普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一个茫然若失、无所事事的人一样,背靠着墙坐在那里。那位小女学生不来,他读书也觉得很乏味。他拿过一本书来,翻阅几页,又把它放下。他在写东西的时候,也常常以期待的目光望着路和门的方向,所以根本写不下去。
绍什普松担心吉莉巴拉可能生病了。他暗中一了解,才知道这种担心是没有根据的。吉莉巴拉现在已经不再出门。家里为她找了一个女婿。
吉莉巴拉那天撕毁了课本并把碎片扔在村中泥泞的路上。第二天一清早,她用衣襟包着各种礼品,快步走出家门。由于天气特别炎热,霍罗库玛尔一夜都没有睡着。一大早他就光着膀子坐在外边抽烟。他问吉莉:“你到哪儿去?”吉莉回答道:“到绍什哥哥家里去!”霍罗库玛尔用威胁的语调说道:“不要再到你那绍什哥哥家里去了,给我回屋里去吧!”接着他就责备起女儿来了:都快要到婆家去的人了,这样大的姑娘都不知道羞耻!从那天起,就禁止她再到外边走动。因此,她就再也没有机会来消除自己的委屈情绪。深缩的芒果汁、加香料的果酱和醋泡柠檬只好重新放回贮藏室里。开始下起雨来,素馨花纷纷凋落,满树的番石榴已经成熟,被鸟儿啄壶的熟透的黑李子,从树枝上滚落下来,每天都铺满一地。嗨,就连那个几乎撕破的课本也不知道在哪里!
七
吉莉巴拉结婚的那天,村里吹起了唢呐。没有被邀请参加婚礼的绍什普松,就在这一天乘船到加尔各达去了。
自从撤消了那次诉讼之后,霍罗库玛尔总是用恶毒的目光望着绍什。因为他断定,绍什一定会看不起他。从绍什的脸色、眼神和举动行为中,他看到了上千个想象中的证据。他感到,村里所有的人都已经逐渐忘掉他被侮辱的那件事,唯独绍什普松一个人还对那件丑闻记忆犹新,所以他总不敢正面看他。每次遇见他的时候,霍罗库玛尔心里总感到有片刻害羞,与此同时,一种强烈的憎恶之感也就随之产生。霍罗库玛尔发誓,一定要把绍什赶出村子。
把绍什普松这样的人赶出村庄,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管事先生的宿愿很快就实现了。一天早晨,绍什提着一捆书和几个铁皮箱子上船了。他和这个村庄之间存在着的唯一的幸福纽带,今天也被这壮观的婚礼扯断了。从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条温柔的纽带是多么牢固地维系着他的心呐!现在船已经起航,村庄里的树梢和婚礼的鼓乐声越来越模糊不清了。这时候,他那颗浸泡着泪水的心忽然膨胀起来,他的喉咙哽咽,全身热血沸腾,额头上的血管怦怦地激烈跳动,他感到整个世界的景象犹如虚幻的海市蜃楼一样,变得十分模糊起来。
风猛烈地吹着。尽管是顺水,但船还是走得很慢。正在这时候,在河上出了一件事,因此中断了绍什普松的航行。
从火车站附近的码头到区中心镇,不久前开辟了一条新的客轮航线。一艘客轮轰轰隆隆地逆流开来,螺旋桨不停地掀起波涛。在这艘轮船上,坐着这家轮船公司的一位年轻的经理和为数不多的几个乘客。乘客中有几个人是从绍什普松所住的那个村庄上船的。
一个商人的帆船从后面不太远的地方赶来,想和这艘客轮比试一番,它一会儿赶到前面,一会儿又落在轮船的后边。船夫越赛越起劲。他在第一个帆上面拉起了第二个帆,然后又在第二个帆上面,扯起了第三个小帆。高高的桅杆都被风吹得向前倾斜了,被船劈开的波浪咆哮着,在帆船的两侧狂跳乱舞。帆船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向前飞奔,河道中一处有些弯曲,在那里帆船抄近路赶过了轮船。经理大人扶着栏杆,兴致勃勃地观看着这场比赛。帆船正以最高的速度前进,并且已经超过了轮船两三尺远了,这时候,这位大人突然举起枪来,瞄准鼓满风的船帆,打了一枪。一瞬间,船帆破裂,帆船沉没了,轮船拐过河湾,也不见了。
很难说清楚,经理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孟加拉人无法确切地理解这位英国崽子的心情。也许他不能忍受印度帆船和他竞赛,也许他觉得用枪弹一瞬间把一个又宽又鼓的东西击穿对他是一种野蛮的乐趣,也许在这艘高傲的小船的篷帆上穿几个洞,并且顷刻问结束这艘小船的戏耍,会使他得到一种巨大而恶毒的快感。究竟为什么,我确实不知道。然而有一点是可以相信的,在这个英国人的心目中形成了这样一种信念:他不会因为开了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受到某种惩罚,因为在他看来,那些折了船,甚至可能丢掉性命的人,并不能算人。
当这位洋大人举枪射击和帆船沉没的时侯,绍什普松的小船正在出事地点附近行驶。上述事件的经过,绍什普松都亲眼看到了。他急忙把船开过去,救出了舵手和几个船夫。只有一个坐在船里捣香料的人,没有找到。雨季里河水上涨,水流湍急。
绍什普松心中的热血翻滚。司法过程却十分缓慢--它仿佛一部庞大而复杂的钢铁机器一样,一边衡量着各种意见,一边收集证据,然后才会冷漠地实施惩罚,它没有人心的激情。然而在绍什普松看来,把愤怒同惩罚分割开来,就如同把饥饿同进餐、希望同享受分开一样,是不正常的。很多罪行当场被发现后,如果不立即亲手施以惩罚,那么深藏在心灵中的神仙仿佛就会对见证人施以报应。在这种时候,如果想依靠法律而自我安慰,他就会感到心里有愧。然而,机器的法律和机械化的轮船,载着那位经理,离开绍什普松越来越远了。我不能说这件事会给世界带来什么好处,然而这次旅行毫无疑问是加强了绍什普松的“印度人的脾气”。
绍什带着被救出来的舵手和船夫,返回了村庄。帆船上满载着黄麻。他又派了几个人去打捞,并且建议舵手去警察局控告经理。
然而舵手怎么也不同意。他说:“船已经沉没了,现在我不能再让自己也沉没。要控告,首先就得贿赂警察,然后就要把工作抛在一边,不吃不睡,整天往法院里跑,此外,控告了大人之后,会遭到什么倒霉?后果如何?--这就只有神仙清楚了。”最后,他得知绍什普松本人是位律师,又情愿负担全部诉讼费用,并且完全有把握通过审判使对方赔偿损失,他才勉强地同意。然而,当时在轮船上的几个绍什普松的同村人,都不肯提供证据。他们对绍什普松说:“先生,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当时我们在轮船的后面,由于马达隆隆作响和哗哗的水声,在那里根本不可能听到枪响。”
绍什普松在心里默默地咒骂着自己的同乡人,亲自到县长那里提出了控诉。
不需要任何证人。经理承认他是放了一枪。他说,当时天上正飞过一群仙鹤,他是瞄准它们开了一枪。轮船当时正在全速前进,并且就在这一瞬间拐进了河湾。所以他就无法知道,是打死了乌鸦,还是打死了仙鹤,还是船沉了。天上和地上有那么多可以猎取的东西,没有哪一个聪明的人,愿意在这块ditryrang--即肮脏的破布上,浪费一颗价值四分之一帕耶萨的子弹。
经理大人被宣告无罪后,叼着雪茄到俱乐部打牌去了,坐在船里捣香料的那个人的尸体,被冲到九英里外的河滩上。绍什普松忿忿不平地回到了自己的村庄。
他回来的那一天,正赶上人们扎起彩船,送吉莉巴拉到婆家去。虽然没人邀请绍什普松,但他还是缓缓地来到了河岸上,河边台阶上聚满了人,但他没有到那里去,而是站在前面不太远的地方。当彩船离开河岸,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一瞬间又看了一眼新娘子,她正蒙着面纱,低着头坐在船里。很多天以来,吉莉巴拉一直希望,在她离开村庄之前,能设法再见绍什普松一面,然而她今天却无法知道,她的老师就站在不远的河岸上。她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只是在默默地哭泣,泪水沿着她的面颊不住地簌簌流淌。
船渐渐走远了,在附近的芒果树上,一只鹧鸪悲伤地叫着,似乎总也发泄不完它内心的激情,在渡口,船载着人和货物向对岸开去,姑娘们来到河边汲水,高声谈论着吉莉出嫁的事,绍什普松摘下眼镜,擦着眼睛,来到路边的铁窗前,走进那小小的房子里。突然他仿佛听到了吉莉巴拉的声音:“绍什哥哥!--在哪儿,在哪儿呢?哪儿都没有!她不在这房子里,她不在这条路上,她也不在村子里--她是在绍什普松那颗泪水浸泡着的心里。
八
绍什普松收拾好东西,又准备出发到加尔各达去。他在加尔各答没有什么工作,而且到那里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因此,他决定不乘火车,而是乘船从水路走。
在雨季最盛的时期,整个孟加拉邦到处水网密布,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河流纵横交错。在清新碧绿的孟加拉大地上,大小血管星罗棋布,到处长满了树木、蔓藤、花草、水稻、黄麻和甘蔗,到处生机勃勃,充满青春的活力。
绍什普松乘坐的船,就沿着这些狭窄而弯曲的水道行驶。河水已经平了河岸。芦苇和水草,有些地方的稻田,都已被水淹没。村里的栅栏、竹林和芒果园,也已接近水边--仿佛是仙女们把孟加拉邦所有树木根部周围的水槽都灌满了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