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什普松动身的时候,那些刚沐浴过的树林,在阳光下笑盈盈光闪闪,然而不久天空又布满了乌云,并且开始下起雨来。当时,不论你的目光落到哪里,到处都显得阴郁污浊。在洪水季节,牛群挤在肮脏、泥泞、狭小、四周是水的牛栏里,睁着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耐着性子站在那里,淋着斯拉万月的淫雨,盂加拉邦仿佛这些牛一样,在自己泥泞、难以通行的丛林里,它带着一副缄默忧郁的面孔,痛苦地淋着雨。农民们外出都打着棕叶伞,女人们从一个茅屋走进另一个茅屋,在忙着家务,她们衣服全被雨淋湿,潮湿的冷风一吹,浑身瑟瑟发抖,有时她们穿着湿漉漉的纱丽,小心地迈着脚步,来到光滑的河边台阶上汲水,在家里的男人们,都坐在门台上吸烟,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要办,他们就把披肩缠在腰上,提着鞋,撑着伞出去。然而在这个烈日炎炎和大雨滂沱的孟加拉邦,古老而神圣的习俗是不准许软弱的女人们打伞的。
雨一直下个不停,绍什普松坐在船舱里,心里感到很烦,于是决定改乘火车。绍什普松来到一个水面开阔类似河口的地方,系住船,准备去吃点东西。
瘸子的脚掉进壕沟里--这不能全怪壕沟,因为瘸子的脚就特别容易往沟里滑。那天,绍什普松就证明了这个道理。
渔民们在两条河的汇流处插上竹竿,下了一张大网,只是在一侧留了一个通道,供船只通行。他们长期来就一直从事这项工作,并且还为此缴纳税钱。也该他们倒霉!这一年,县警察局长阁下,突然要从这条水路经过。看到他的船来了,渔民们就大声喊着,叫他们绕道走侧路。然而,这位大人的船夫从来就没有尊重人为困难而绕道走的习惯。于是他就从这张网上面把船开过去。网脱落了,船也过去了,然而船桨去被缠住。经过好长时间,费了很大的劲才解开。
警察局长大人气得满脸通红,他命令把船停下。四个渔民看见他那副表情,都吓得逃跑了。局长大人命令他的船夫们砍断渔网。于是他们就把这张价值七八百卢比的大网砍得稀巴烂。
在网上面发泄了自己的愤怒之后,局长大人又吩咐把那几个渔民抓来。警官找不到逃走的那四个渔民,就把随便遇到的四个人给抓来了。这四个人双手合十地苦苦哀求说,他们是无辜的。局长大人命令把这几个被抓来的人带走。正在这时候,戴着眼镜的绍什普松,急忙披上一件上衣,连扣子都没有扣,趿拉着一双便鞋,气喘吁吁地来到局长的船前。他声音颤抖地说:“先生,你没有任何权利砍坏渔民的网,更没有权利欺压这四个人!”
警察局长用印地语骂了他一句特别粗鲁的话,这时候绍什一下子从不太高的河滩上跳到船里,立即向这位大人扑去。他仿佛一个小孩发了疯一样,痛打起这位大人来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可以简单地说,当绍什在警察局苏醒过来之后,他不会觉得在那里所受到的待遇能使他在精神上得到安慰,或者在肉体上感到轻松。
九
绍什普松的父亲聘请了律师,首先把绍什从关押中保释出来。尔后就开始准备打这场官司。
被毁坏渔网的那几个渔民,是绍什普松的同乡,归同一个地主管辖。在困难的时候,他们常常来向绍什请教法律问题。被警察局长用船押来的那几人,也是绍什普松的熟人。
绍什把他们叫来,请他们当证人。他们都吓得坐立不安。他们都有妻子、儿女和家庭,一旦和警察过不去,那他们还能得好!人不都只有一条命吗?他们受到的损失既然已经过去,那么现在又来出庭作证,那岂不是自找苦吃!于是他们说道:“先生,你可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灾难!”
经过反复劝说之后,他们才同意到法庭上去讲真话。
后来,有一次霍罗库玛尔因为到法院来办事,顺便拜谒了县里的大人们,警察局长笑着对他说:“管事先生,我听说你的佃户们准备提供假证据来和警察作对。”
“是吗?这怎么可能呢?”管事惊恐地说,“这些肮脏的牲口崽子,竟敢如此胡作非为!”
读者从报纸上已经知道,绍什普松的这场官司没有打赢。
渔民们一个一个出庭作证说,警察局长大人并没有砍坏他们的渔网,只是把他们叫到船上,记下了他们的姓名和地址。
还不仅如此,和他同乡的那几个熟人还证实说,他们当时为了去参加一个婚礼,正好赶到出事的地点,亲眼看见绍什普松无缘无故地跑来侮辱警官。
绍什普松承认,因为大人辱骂他,所以他就跳进船里揍了他一顿。但是主要原因还是大人毁坏渔网和欺压渔民。
在这种情况下,判处绍什普松徒刑,不能说是没有道理的。然而,刑罪是比较重的。他们提出了三四条罪状:打人、非法侵入、妨碍警察执勤等等,这几条罪状都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绍什普松离开了他那座小屋里的那些心爱的书籍,在监狱里度过了五个年头。绍什普松的父亲想要上诉,但都被他一再阻止了。他说:“监狱里好哇!铁锁链不会说假话,而监狱外的那种自由,只会欺骗我们,使我们遭难,而且在监狱里还可以结识好朋友。在这里,说假话的、忘恩负义的坏人就比较少,因为这儿地方有限,而在监狱外这种人是很多的。”
十
绍什普松被投入监狱之后不久,他的父亲就死去了。他家里再也没有什么人了。不过,他还有一个哥哥,长期在中央邦做事,很少回家来;他在那里建造了房子,带着他的一家就定居在那里。村子里还有一些家产,其中大部分都被霍罗库玛尔以种种借口据为己有。
看来,绍什普松命里注定,在监狱里受的苦,要比大多数囚犯多一些。然而,漫长的五年毕竟过去了。
又到来了雨季。一天,绍什普松拖着瘦弱的身体和怀着一颗空虚渺茫的心,走出了监狱的大门。他获得了自由,但是除了自由,坐过监狱之外,他一无所有。他既没有家,又没有亲人,更没有朋友,孑然一身;他觉得这个巨大的世界太广阔了。
他正在思考着中断了的人生之线应当从哪里开始。这时候,一辆双马大轿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一个仆人走下车来,问道:“您是绍什普松先生吧?”
“是的。”他回答道。
仆人马上打开车门,请他上车。
他惊奇的问道:“让我到哪里去?”
“我的主人请您。”仆人说。
绍什普松无法忍受来往行人的好奇目光,于是就不再询问,匆匆上了车。他想这一定是一个误会。但是总得到一个地方去呀--那就让误会来作为这新生活的序幕吧。
那一天,太阳和乌云在天空中互相追逐着,位于路旁被雨水冲洗过的碧绿的田野,在阳光和云影的辉映下,呈现出五彩缤纷的景象。在市场附近,停着一辆大马车,离它不远有一家食品杂货店。在这个商店里,一伙毗湿奴派的行脚僧,在琴鼓铙钹的伴奏下唱着歌:来吧,来吧,回来吧!
噢,主人,回来吧!
我那饥饿、干渴、焦灼的心,
噢,情人,回来吧!
车在前进,歌声从越来越远的地方传入耳中:
噢,无情的人,回来吧!
我那可怜、多情的人,回来吧!
噢,美人,温柔清新的含雨之云,回来吧!
歌声越来越微弱和模糊了。已经听不清歌词的内容。但歌声的旋律却在激荡着绍什普松的心,他在自己的心里一行接一行地创作着新的歌曲,并且低声地唱着,仿佛无法停止似的。我那永恒的幸福,回来吧!
我那永恒的痛苦,回来吧!
我那苦乐交融的财宝,回到我心里来吧!
我那永恒的渴望,回来吧!
我那心灵的眷恋,回来吧!
噢,变化!哎,永恒!
请回到我的怀抱中来吧!
请回到我的心里来吧!
请回到我的眼睛里来吧!
来吧!到我的睡眠、梦境、服装和首饰中,
到我那整个的世界中来吧!
到我脸的微笑中来吧!
到我那整个的世界中来吧!
到我眼睛的泪水中来吧!
到我的尊敬,到我的欺诈,
那我的傲慢中来吧!
请回到我那一切记忆中来吧,
请回到我的信仰和工作,温柔和羞涩,
生与死中来吧!
马车走进一个四面围墙绕的花园,在一座两层楼房的前面停了下来,这时候松绍什普松的歌声也停止了。
他什么也没有问,就随着仆人走进屋里。
绍什普松走进一个房间,坐下来。这个房间的四周都摆着高大的玻璃书橱,书橱里装着一排排带有各种颜色封皮的书籍。看到这种情景,他仿佛觉得自己从前的生活又获得了第二次新生。他感到,这些烫金的五颜六色的书籍,就好像是他所熟悉的那扇通往幸福世界的镶着宝石的大门。
桌子上还有几件什么东西。绍什普松用他那双近视眼,低头看了一下。原来是一块有裂纹的石板,石板上面还有几个旧的笔记本,一个几乎撕破了的算术课本,一本《寓言集》和伽什拉姆达斯编译的《摩诃婆罗多》。
在石板的木框上,是绍什普松亲手用墨水写的几个大字:“吉莉巴拉女士”。在笔记本和几本书上,用同一个手笔写着同样的名字。
绍什普松终于明白他来到了什么地方。他心中的血液翻腾起来。他从敞开的窗子向外望去--在那里他看见了什么呢?那座带有铁窗棂的小房子,那条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那个穿着条格衣服的小姑娘,以及自己那种平静的无忧无虑的独身生活。
当时,他并没有感到那种欢乐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寻常或了不起的地方;生活就在这平凡的工作和欢乐中,一天一天不知不觉地过去,而且他认为,在他自己的学习之余教一个小姑娘学习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在村边小屋子里度过的那孤独的岁月,那小小的宁静,那小小的欢乐,小姑娘那张小小的脸--这一切犹如梦境一样,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只存在于理想的王国和想象的虚幻之中。当时的所有情景和回忆,同今天这雨季里的阴郁的晨光,以及在心里轻轻哼着的赞歌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音波袅袅、光彩夺目的壮丽图景。在那丛林之间泥泞而狭窄的乡间小路上,那个被人轻视的、苦恼的小姑娘的委屈而阴郁的小脸,应像造物主创造的一幅十分优美而又令人惊异、十分深沉而又十分痛苦的天堂美景一样,映在了他内心的屏障上。在他的心里又响起了悲戚的“吉尔洞”歌声,他似乎觉得,整个宇宙之心上的一种无可名状的苦痛,将自己的阴影投置在那位乡村小姑娘的面孔上了。绍什普松双手捂着脸,扒在放有石板和笔记本的桌子上,又开始作起昔日的梦来了。
过了很久,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声音,于是惊奇地抬起头来。他看见在他面前放着一个银盘,上面摆着水果和甜食,吉莉巴拉站在离他不太远的地方,在默默地等待着。他一抬起头来,吉莉巴拉就走过去,跪在地上向他行触脚礼。她没有佩戴首饰,一身缟素,完全是寡妇打扮。
寡妇站起来后,用她那双怜悯而深情的眼睛,望着面容憔悴、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的绍什普松,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窝,并且沿着双颊簌簌地流淌。
绍什普松想问一问她的身体情况,但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强忍住的泪水堵塞着他的言路,话语和眼泪这两者,都无可奈何地被阻止在喉咙和心窝里。那一伙诵唱吉尔洞歌的行脚僧人,为收集布施来到了这所楼房的面前,并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唱道:“回来吧,回来吧!”
1894年9月
《客人》
一
格德赫利亚的大地主摩蒂·拉尔老爷带着家眷坐自己的船离加尔各达回家乡去。一天中午,船行驶到一个村旁,他吩咐靠岸做饭。突然一个婆罗门男孩闯到跟前问:“老爷,您去哪儿?”发问者的年纪十五六岁光景。摩蒂·拉尔老爷答道:“格德赫利亚。”男孩又问:“把我带到南迪村行吗?”摩蒂·拉尔老爷颔首道:“你叫什么名字?”“达拉昌德。”
男孩长得很英俊,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和荡漾着笑意的嘴唇,显出一种十分引人注目的水灵秀气。身上除了一条肮脏的围裤之外,别无其他衣服。裸露的身子强健结实,好像某个艺术家极其精心地把他塑成这般漂亮、健美和毫无瑕疵似的。他使人觉得,仿佛前世是个苦修僧,磨练筋骨的修道在今世有了结果:臃肿多余的部分业已消逝,突出了一种精炼的健美。
摩蒂·拉尔老爷用极为亲切柔和的声音说,“好,孩童,你去洗个澡来。洗完了就在这儿吃饭。嗯?”
达拉昌德痛快地应道:“好的。”话音未落他就毫不怯生地动手帮忙做饭。摩蒂·拉尔老爷的仆人是巴昌赫人,做鱼不怎么在行。达拉昌德接过手来,三下两下就做好了,还十分熟练地做了另外两三个菜。干完活,达拉昌德跳进河中洗了个澡,上船后打开自己的小包袱,拿出一条白围裤穿上。他还取出一把小木梳子,把长长的头发掠到脑后,接着把干净的圣钱挂在胸前,去见摩蒂·拉尔老爷。
老爷领他进了船舱。船里坐着老爷的夫人和他的一个九岁的女儿。摩蒂老爷的夫人恩娜布尔娜一见这个英俊的少年,就十分喜爱,心中暗自思付:“啊,不知是谁家的孩童,从何方来的?他的母亲怎能忍心弃之不顾?”
她赶紧为摩蒂老爷和那个孩童铺好两个坐垫,紧挨在一起。那男孩不怎么吃饭。恩娜布尔娜见他吃得少,以为他不好意思,便叫他吃这个吃那个。但他直到吃完,也没有动一动要他吃的菜。显而易见这孩童很有主见,而且一切做得极为自然,落落大方,毫无矫揉造作或粗鲁无礼之感。
等大家吃罢饭,恩娜布尔娜便把他拉到身边,详尽地问起他的身世。她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他七八岁时便自动离家出走至今。
恩娜布尔娜问:“你母亲不在了?”
“在。”
“她不喜欢你?”
达拉昌德认为这个问题提得简直莫名其妙,禁不住笑了,回答:“怎么能不喜欢呢?”
恩娜布尔娜追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她呢?”
“我家里还有七个兄弟姐妹呢。”
恩娜布尔娜对他这个异乎寻常的回答,甚为感伤:“怎么能这样说呢!一只手有五个指头,难道可以割去一个扔掉吗?”’
达拉昌德年岁尚小,他的身世再复杂也是简单的。但他确实与众不同。家中他排行第四。还在他孩提时代父亲就去世了。家中子女虽多,但达拉昌德并未受到忽视,所有人都十分宠爱他。兄弟姐妹和邻居全都喜欢他。甚至连私塾老师也不打他--有时偶尔打他一下,就会引起孩童家里的人和村里人的反感。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没有什么理由要离家出逃。纵使是那些常因偷吃他人水果而遭到家长痛打的令人讨厌的孩童,也还是留在自己所熟悉的村中和打他骂他的母亲身边,而这个受到全村喜爱的孩童却跟着一个外地来的剧团不告而辞,离家走了。
村里人四出寻找,把他领回村中。母亲搂着他,哭得像个泪人儿。他的姐妹也都热泪滚滚。大哥是家中唯一成年的男子,不痛不痒地说了他几句,随即又心疼地原谅了他。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束缚,甚至是爱抚的束缚。他生来就要做一个流浪儿。他只要一见河中有他乡的船只在行驶,古老的榕树下有自远方来的出家人坐着,或是紧挨河岸的旷地上有小商贩在用薄薄的竹片编篮子,他的心立刻就会向往起陌生的外界所具有的那种没有爱抚的自由。于是乎,当他连续三次逃跑之后第四次又弃家出走时,他家里人和村庄里的人都对他失去了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