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间,他想出了一个办法。一天,他十分光火却又无可奈何地把被墨水弄脏的本子一张张撕掉,垂头丧气地坐在房里。恰鲁走近一看,以为今天准要挨揍。但她的希望落空了。达拉昌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坐着。恰鲁一会儿走进,一会儿走出,有时还故意走到达拉昌德身边,好让他够得着揍她一拳或拍一巴掌。但他一动也不动,木然坐着。这下恰鲁傻眼了。她在自己生活中从不知道什么叫道歉,也没有这样做过。这次她内心十分懊丧,不知如何请求自己的同学原谅。最后实在无法,她捡起一张碎纸在上面写道:“今后我再也不把墨水倒在本子上了。”写完之后,她又竭力想引起达拉昌德对字条的注意。达拉昌德见她这般模样,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一来,恰鲁又羞又恼,像发了疯似的,迅速跑出门外。其实只有当她那张写有请求宽宥词句的字条从这个世界消逝之后,她内心的强烈悔恨才会消除。
胆小谨慎的索纳默尼曾在书房外面偷偷看过一两次。她跟恰鲁在别的事情上都十分谈得拢,但在达拉昌德的事情上却怕恰鲁,弄不清她的态度。有一天,恰鲁正在内宅,索纳默尼来了,十分拘谨地站在达拉昌德的房外。达拉昌德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十分亲热地问:“哦,索纳,有什么新闻吗?大姨可好?”索纳道:“你好多日没去我家。我妈叫你去。她腰痛,来不了。”
两人正在说话,恰鲁冷不丁地出现在眼前。索纳有些怕,仿佛她是偷偷来偷自己女友的财宝似的!恰鲁把嗓音提高八度,睥睨着眼问:“索纳,你干吗在人家读书时跑来捣乱!我去告诉我爸去。”好像她自己就是达拉昌德的严师,日夜担心有人不让达拉昌德专心用功。但是,她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到达拉昌德的书房中来,这是瞒不过明眼人的,达拉昌德心里也十分明白。可怜的索纳吓得当即编了各种谎言来掩盖。恰鲁厌恶地骂了她一句:“不要脸的骗子。”索纳十分羞惭不安地动身回家。好心的达拉昌德叫住了她:“索纳,今晚我去你们家,说定了!”恰鲁一听,像蛇咝咝地吐着信,蹦了起来:“哼,去吧!去吧!你不用背课文!我不会告诉老师的,知道吗!”
达拉昌德根本未把恰鲁的威胁放在眼里,连续两个晚上去米斯拉妮大姨家。到了第三天,也许是第四天,恰鲁不再发出空洞的威胁,而是偷偷地把他的房门从外面上了闩,而且还从厨房拿来一把锁锁上。恰鲁把他禁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吃晚饭时才把门打开。达拉昌德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吃就抬腿要走。困惑不安的恰鲁双手合十,极其恳切地求他:“我求求你--今后我再也不这样了。我求求你,吃了饭再走。”达拉昌德毫不动心。恰鲁难过地哭了。最后,达拉昌德为了顾及她的面子,坐下吃饭。
恰鲁曾好几次诚心诚意地起誓:一定好好对待达拉昌德,连一秒钟都不打扰他。然而,一有索纳或他人在场,恰鲁的脾气说变就变,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当她连续几天和睦相处时,达拉昌德总要小心翼翼地提防出现新的风暴。其原因是弄不准,她何时何处为何事会突然发起进攻。进攻之后便是风暴,风暴停息,泪雨开始,最后便复归于皆大欢喜的安静。
六
两年过去了。在这么长的时间内,达拉昌德一次也没有主动挑起是非。也许是念书这件事以过去所未有的力量吸引住了他的心,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性格起了变化,乐意在一处长住以享受人世间的幸福和快活。还可能是他的同窗女友以她的喜爱打闹的脾性和美貌笼住了他的心。假如果真如此,那也不足为怪。
恰鲁快满十二岁了。摩蒂老爷命人四出走访,找到了两三家门当户对的,准备为恰鲁提亲。女儿已长大成人,摩蒂老爷不让她继续学英文和外出。为了这项突如其来的禁令,恰鲁在家中闹了个天翻地覆。
见此,恩娜布尔娜一日和摩蒂老爷商议道:“你干吗这么急不可待地挑女婿?达拉昌德这孩童就很好,再说你女儿也喜欢他。”
摩蒂老爷听了,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说道:“这如何使得!达拉昌德的家谱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要把她许配给一户上好人家。”
拉易丹加的地主派人来相媳妇。父母要恰鲁妆扮一番出来见客,但她反锁住房门,横竖不肯出去。摩蒂老爷在门外反复劝说,末了还怒责一通,依然未能奏效。摩蒂老爷只得回身走出,向拉易丹加的来人撒谎说:“小女的身体突然不适,今天无法见面。”来人认定,女孩童准有什么毛病,故此托词推辞。
这件事之后,摩蒂老爷又反复思量:达拉昌德倒是一个好孩子,可以赘他为婿,这样女儿也用不着去他人家。他还想到,他们那不安分守己的女儿的乖戾行为虽在他们眼里是可以原谅的,但在婆家就是不能令人容忍的了。
他与恩娜布尔娜又反复商议了多次,最后决定派人去达拉昌德的家乡了解一下他家情况。去人回来禀报说,家系很好,只是没钱。摩蒂老爷赶紧着人向达拉昌德的母亲和兄长提亲。他们喜出望外,当即一口应允。
在格德赫利亚,恰鲁的父母开始为婚礼选择黄道吉日。一向小心谨慎的摩蒂老爷对谁也不提起此事。
最令人头痛的是,未能关得住恰鲁。她有时像一阵风似的闯进达拉昌德的房内。她一会儿亲热一会儿嗔怒,扰乱了他的平静和学习,弄得他很苦恼。尽管如此,近来却出现了一个新情况:这个潇洒脱俗的婆罗门少年有时偶尔像受到电击一般变得心神不定。他那无拘无束的心灵原本随着时间的洪流径直朝前奔腾而去的,如今他有时变得心不在焉,沉湎于千奇百怪的幻梦之中。有那么几天,他放下书本钻进摩蒂老爷的书房,随意翻看画册,那些画加上想象所创造的世界比原先的大不相同,更为绚丽多彩。他现在看到恰鲁的粗鲁行为再也不像先前那样加以嘲弄,即使她大闹一番也从未想到要动手打她。他自己感觉到这种微妙的变化和爱慕之情是一场新的幻梦。
摩蒂老爷择定完婚的吉日,派人去接达拉昌德的母亲和兄长。达拉昌德本人却蒙在鼓里。摩蒂老爷还写信给自己在加尔各达的办公室,附了一长串礼品单子,并叫准备军乐队。
雨季又来临,空中布满乌云。村旁的河早已干涸,但河床里的一些坑洼中却积满了水,有几艘小船沉没在这浑浊的水中。干燥的河滩上留下牛车的深深车辙。忽然有一天,不知从何方来的一股汹涌的水流注进村中干渴的胸膛里。顿时河岸上挤满了赤裸着身子的孩童们,他们在久旱之后见到水,高兴得手舞足蹈,有的还钻入水中去洗澡。村妇们成群结队地出门来看望自己亲爱的伙伴。被干旱折磨得濒死的村庄又恢复了生机。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往来于河中,水面上重又漂荡起水手们的高昂歌声。两岸的村庄整整沉默了一年,埋头于各自的活计,眼下又有了气恼。
这些天里,在贡德尔古德的纳格老爷家乡正举行一年一度久负盛名的庙会。一日,达拉昌德在日落之后来到沐浴在月光下的码头上,放眼望去,只见有的船上载着商贩,有的船上坐着剧团的人,有的船上载着演奏乐器,有的船上坐着加尔各达的一家交响乐队,吹吹打打去贡德尔古德参加庙会。达拉昌德一见此情此景,立即心驰神往。骤然间从东方涌来的乌云像一块黑色帷幔遮住了天空,月亮消逝了,东风猛烈地吹着,河水发出笑声,哗哗作响,岸上树木狂舞的林子里黑暗变得稠密。青蛙欢叫起来,蟋蟀仿佛要用自己的声来撕裂这黑暗。
在达拉昌德的面前恍如举行着一场世界性的庙会。载神像的车的轮子旋转起来,各式各样的旗帜飞舞飘扬,大地微微颤动,乌云飞驰而去,狂风开始施威,河流变得汹涌澎湃,舟楫启碇开航,乐器齐鸣。刹那间雷声隆隆,电光闪闪,从沉沉的黑暗之中闻到了滂沱大雨的气息。此刻,河边的格德赫利亚村却早已熄灭灯火,悄然无声,深沉地睡着。
翌日清晨,达拉昌德的母亲和兄长等人来到格德赫利亚,与他们同时抵达的还有从加尔各达开来的三艘装满东西的大船。
同天早晨,索纳默尼一手拿着泡菜一手拿着芒果酱,怯生生地来到达拉昌德房门前,不声不响地站住了。
然而达拉昌德踪影全无。还没等爱怜、恋情、友谊的绳索好好捆住这个婆罗门少年,他却盗走全村人的心,乘着狂风暴雨的黑暗夜色,躲进了无动于衷的大干世界的宽广胸怀里。谁也不知道他飘到了何处。
1895年7月
《饥饿的石头》
我同一位亲友,借朝圣的机会,游览了名山大川。现在,正在返回加尔各达的路上。火车上,与一位素昧平生的先生相遇。起初,见了他一身装束,我误认为是居住在德里的穆斯林,稍后,听了他的谈吐,我格外糊涂了。他以如此权威的口吻,议论天下之事,仿佛造物主要和他磋商,才能开始自己的全部活动。在世界范围内,发生了很多闻所未闻的怪事,俄国人正大踏步前进啦,英国人正酝酿秘密的计划啦、本国土邦王公施展着新的密谋啦--对此,我们却一无所知,高枕无忧地睡着大觉!我们新结识的米伦沙尔先生微笑地说:“霍拉旭!天地之间有很多事情是你们报纸里没有梦想到的呢!”我们很早就从家里出来,所以,见了他那种谈吐风度,大为惊讶。那位穆斯林先生阁下,谈论任何普通的事儿,时而引证科学的论据,时而援引吠陀经典,时而摘录波斯诗句。他如此引经据典,使我们的脑子都不管用--我们对科学、吠陀和波斯语一点不懂,这样越发加深了对他的敬意。甚至我那位神学家亲友确信,我们这位旅伴肯定与非人间的事业有着某种关系--或是同奇特的魔力或神力,或是同精灵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有着某种联系。他怀着极度的虔诚和迷恋的感情,倾听那位不寻常的人的任何细小的话题,并偷偷地记录。我猜度,那位不寻常的人心里,肯定意识到了自己的影响而洋洋得意呢!
我们的火车开到交轨站,不走了。我们一行只得留在候车室,期待下一趟车。晚上十点半光景获悉,火车在半路上遇到困难,很晚才能到达。于是,我在一张桌子上铺开毯子,准备睡觉。就在这时,这位不寻常的人讲述了一个故事。那天晚上,我再也无法入睡。
在政府管理方面,我与人产生了一些分歧,就辞退了朱纳格塔土邦的官职,进入海得拉巴邦尼伽姆政府。上级看到我如此年轻、强健,就委派我到帕利吉地区,担任征收棉花捐税的监务官。
帕利吉地区是个山青水秀的迷人地方,渺无人迹的山麓下,苏斯达古河穿过一座巨大茂密的森林,像技艺娴熟的舞女,迈着轻盈的步伐,逶迤地向远方流去。那条河边,拥有一百五十个大理石级砌成的堤岸上方,有座乳白色大理石筑成的孤独宫殿矗立在山谷里--四周没有任何住宅。帕利吉的棉花市场和乡村离这儿很远。
大约二百五十年过去,国王穆罕默德第二为了自己的享乐,叫人在幽静的山谷,建造了这座巍峨的宫殿。那时,沐浴厅内的喷泉嘴里不断喷出幽香的玫瑰水。一些年轻美貌的波斯姑娘,坐在清凉而安静的水池的滑溜溜的大理石凳上,把自己柔软的双足,伸在透明洁净的水里。沐浴前,她们松散开自己乌黑浓密的头发,怀抱弦琴,像葡萄藤叶一样摇晃着身子,浅吟低唱那抒情的歌曲。
如今,那些喷泉不再流水,那些歌儿已经断绝,洁白滑腻的光脚板,也不再来那些白色的大理石了。--现在,它成为像我那样的孤独痛苦、没有伴侣的一座巨大而空虚的住宅。办公室的一位年老职员克利默罕几次三番劝告我:不要住宿这座宫殿。他说:“你若高兴,白天可以逗留,晚上绝不能在那儿过夜。”我对此一笑置之。仆人向我要求说,他们工作到黄昏之前,夜幕降临就离开宫殿。我说:“就这样定吧!这座住宅是那么声名狼藉,在深夜里恐怕连盗贼也不敢光顾的。”
起初,我来到这被遗弃的岩石宫殿,它的荒凉仿佛像个可怕的千斤重负压在我胸上。于是,我尽量在外面奔忙,料理事务。晚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一倒在床上就呼呼睡去。
然而,没过一个礼拜,这座宫殿给人的奇特陶醉,徐徐地袭击着我,控制着我。用语言是难以描述我那时的情况的,要使人相信,也是件难事。整个屋宇仿佛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用自己肠胃的迷人精液,渐渐地消融着我。
或许当我一跨进这座府邸时,这种活动就已开始,然而,我最清醒地感觉到它开始的日子,至今还记忆犹新。
盛夏的一天,市场已散。我手头没有特别要做的事。太阳西沉前,我走到那条河的堤岸最下层的石级上,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小憩着。那些天里,苏斯迪河已接近干涸。彼岸天际的沙坡,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出五彩斑斓,煞是好看。此岸,在石级底下的清浅河水里,卵石熠熠闪光。那天,没有一丝风声,从附近山林里飘逸出薄荷、茴香的芬芳,仿佛加重了凝固不动的天际的重负。
太阳隐没到山后,一个长长的阴影帷幔,降落在白天的舞池上。山峦的屏障,使日落时的光亮和黑暗相交合,但没有持续多久。我想起身去骑马溜达。正在这时,石阶上传来了脚步声,我不禁回头张望--任何影儿都没有。
我断定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当我又回头坐定,很多嘈杂的脚步声在台阶上响起--仿佛很多姑娘蹦蹦跳跳朝石阶下奔来。一种既害怕而又高兴的感触,使我浑身上下颤抖。尽管我的眼前没有任何人影,但是我清醒地感到,在那仲夏的黄昏,有一群欢乐而活泼的姑娘来河畔洗澡。虽然在这黄昏时分,寂静的山麓、河边的台阶、杳无人迹的宫殿,没有任何声息,但是,我清晰地听到,带着像潺潺溪水一样的欣喜笑声,和相互追逐的戏谑声,那些准备去河里沐浴的姑娘,从我身旁飞快地擦过,仿佛任何人都没有瞧见我似的!我也和她们一样,看不见她们的形态。河水依旧静止不动,但我清楚地觉得,苏斯迪河的浅浅河水被很多戴着叮作响的手镯的手臂,拨弄得激荡不安起来。姑娘们欢笑着,相互泼水戏弄。女凫游者玉足的调皮踩蹬,使水滴像晶莹的珍珠,飞溅到空中。
我的心房开始出现一阵颤抖,它是害怕的颤抖,还是欢愉的颤抖,或是惊异的颤抖,无法说准。我渴望着能真切地瞧一瞧,眼前却什么也没见到。只感到竖起双耳,才能清晰地听到她们的谈话。--可是,再全神贯注地竖起双耳,又只听到林中蟋蟀的低鸣了。此刻,我仿佛觉得:二百五十年前的黑幕,正悬挂在我的面前。我带着恐惧的心情,掀起帷幔的一角,向里窥探。也许在这儿正举行着一个隆重的会议,但是,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