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刮起阵风,风声飒飒,越过窒息的闷热。眼睁睁望见,苏斯迪河凝固的水,犹如仙女的散发一样收拢起来。被黄昏阴影笼罩着的所有森林大地,刹那间仿佛带着簌簌响动,从睡梦中惊醒。不管是梦幻,还是真实--在我面前所呈现的二百五十年前这块故土的望不见的海市蜃楼,瞬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那些魔幻般的美女,以没有身影的碎步,带着无言的银铃般的笑声,穿过我身旁,跃入苏斯迪河,现在她们出浴,拧掉衬裙的水,没有再通过我的身边,正如阵风把弥漫的空中的香气吹跑,她们也在春天的一阵呼吸中腾空飞走了!
那时,我极其害怕,诗歌女神可不要见到别无他人,就降临到我的头上。我这个可怜儿辛辛苦苦地收着棉花税,浑浑噩噩地打发着日子,毁灭女神可别来捉拿我的生命。我暗自思忖,要痛痛快快地饱餐一顿,空着肚子,所有难以忍受的疾病都会找上门的。我召唤自己的厨师,吩咐他油炸香料,做一份美味的咖喱鸡饭。
翌日清晨,我一觉醒来,觉得昨天发生的一切,都令人可笑。吃过早点,愉快地穿戴上贵族老爷般的衣冠,亲自驾驭敞篷双轮马车,去进行自己的监察工作。那天,要写三个月的总结报告,所以很晚才能回家。但一近黄昏,仿佛有人把我拉向自己的住宅似的。究竟谁催促我回家,无法说清。我恍惚觉得,再延误回家就不妥了。心里盘算,一切都会妥贴的。我扔下写了一半的报告,驾着双轮马车,在黄昏中灰暗的树荫覆盖的寂静无人的道路人,急急地朝着自己黑暗而又静谧的大理石巍峨宫殿,呼啸而归。
正对着台阶上方的屋子是十分宽敞的,屋内有三排又高又粗的立柱,立柱托着图案精美的拱形屋顶。那座巨大屋宇带着自己无限的虚空,夜以继日地发出呼呼响声。那天黄昏,没有掌灯。我推开了门。一跨进去,我立刻感到,好像屋内骚动起来--仿佛会议突然中断,鬼知道有多少人从四周的门窗和小屋甬道中夺路而逃。但我看不到任何人影,呆若木鸡地站着,浑身由于一种冲动而战栗着,仿佛已消逝很多日子的胭脂和香水的芬芳,扑鼻而来。我站在那无光无人的巨大屋宇的古老立柱中间倾听着--淙淙的喷泉水声,水滴溅落在乳白色大理石上的清脆声,从弦琴里奏出的不知什么调子的乐曲声,某处的金银首饰的叮咚声,某处的脚镯的铿锵声,巨大座钟的鸣奏声,还有从远处传来的悠扬的鼓乐声,大玻璃吊灯随风摇动的当当声,户外走廊里黄莺的婉转鸣叫声,豢养在花园中的仙鹤的絮语声,所有这一切都汇合一起,在我四周组成了阴曹地府的优美音乐。
一种迷惑围扰着我,我仿佛感到,这个无法接触、高深莫测、并非真实的事是世上唯一的真实,而其它一切都是虚假的海市蜃楼。我就是某个什利优格特,某人的长子,每月净拿四百五十卢比薪俸的棉花税务官。我穿着制服,乘坐双轮马车,每天去办公室--我感到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天大的笑话而已,完全是没有根基的、虚假的。我站在那寂静无人、空旷无比的黑屋里,哈哈大笑着。
就在那时,我的穆斯林佣人,擎着点燃的煤油灯走进屋来。他是否认为我是个疯子,我无法揣摩。但就在此刻,我记起,我就是已故的阿莫格钱达拉的长子什利优格特·阿莫格纳塔,我还思考到,在世界的内外,无形的喷泉是否一直在某处喷溅着,在无形的手指拨弄下,魔幻的弦琴是否在奏出缠绵俳恻的哀怨曲调,我们伟大的诗人或诗哲肯定能够说清楚。但这个事实无疑是真实的,我在帕利吉市场上征收棉花税,每月挣得四百五十卢比的薪金。随后,我又想起刚才的奇特迷意,在煤油灯光照耀下的桌旁,拿起报纸,不由得欢快地痴笑起来。
浏览了报纸,吃好晚餐,我在角落里的小屋,熄灭了灯,躺在床上。从我面前敞开的窗棂中眺望,在被一片黑暗密林覆盖着的阿拉沃利山峦上方,一群灿烂的星辰,从无限辽远的苍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躺在粗劣小床上的什利优格特税务官--我对那锐利的炯炯目光一直感到惊奇、迷惑。后来,什么时候进入梦乡,我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晓得。突然,我被惊醒--也不是屋里有任何响动,也无法看清是否有人进屋。在黑暗的山峦上方,闪烁着的星辰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而那下半月月牙的微光,带着毫无理由的困窘,潜入我的窗户。
屋里,看不到任何人影。但是,我清楚地感到,有人偷偷进屋,用自己温柔细腻的纤指抚摸着我,振动着我,把我弄醒。她没有出声,好像仅仅用自己戴着闪闪发光的戒指的五个手指命令我:小心翼翼地跟随着她。
我轻手轻脚地起身。虽然,在拥有几百间小屋、十分空虚、充满沉睡音调和觉醒旋律的巨大宫殿里,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后来,我步步感到害怕,可别惊醒人。那座宫殿的大部分屋子一直关闭着,我也从来没有进去过。
那天晚上,我没有发出一点响声,挪动自己的步伐,屏声静气地跟随那无形的女召唤者。从哪儿步出,潜入何处,今天是无法讲明的。我通过了多少狭窄而幽暗的小路,多少又宽又长的通道,多少悄无声息的客厅,多少关闭的小屋,谁也无法数清!
我也没能亲眼目睹那位无形的女使者,可是,我内心却窥见了她的形象:她是阿拉伯少女,宽松袖口里舒展着她那乳白色大理石般的柔软手臂,一层精细布料制作的面纱,垂到帽沿玫瑰花般的脸庞上,腰间佩带着一把弯刀。
我仿佛觉得,《一千零一夜》中的一宵,从小说世界中降临到这儿。我仿佛在黑暗的深夜里,在沉睡的巴格达无灯火的、狭窄的巷道上,进行着冒险的战斗旅行。
最后,我的女使者走到一张深蓝色的帷幔前,戛然止步,仿佛她用手指指着地下。地下什么东西也没有,我血管里的血液却害怕得凝固住了。我感到,在那帷幔前面的地上,一位身穿锦缎外套、形象可畏的埃塞俄比亚人,怀里抱着宝剑,两脚伸开,在打着盹。女使者用缓慢的步子,跨过了他的双腿,走到帷幔前,轻轻地撩起一角。
可以望见里面屋子的一角,地上铺着精工编织的波斯地毯。谁坐在宝座上,看不真切--只见一身黄袍下穿着锦缎绣花鞋的一双娇小美丽的脚,慵懒地搁在玫瑰色天鹅绒的坐毡上。在桌上一侧,一个水晶玻璃器皿里放着一些苹果、红果、柑子和一串串葡萄。旁边有两只小杯,和盛满金黄色酒浆的玻璃瓶,都期待着客人驾临。从屋子里升起一种薰香的醉人烟雾,真使我心醉。’我带着恐惧的心情,跨过那黑人摊开的双腿。他突然惊醒,宝剑从他怀里掉落到石板上,发出铮铮的响声。
霍地,我听到一声巨大的叫喊,我惊讶地发现--我全身被汗水浸透,倚在自己的小床上。在晨光熹微中,下弦月像睡醒的痛苦的病人一样蜡黄。一个疯子曼哈阿利,按照自己每天的惯例,一破晓就在空旷无人的深巷里叫喊:“滚开!滚开!”“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这样,阿拉伯小说中的我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结束--但现在还有一千个晚上呢!
夜晚剧烈地对抗我的白昼。白天,我带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去工作,诅咒梦幻般虚无的夜晚--而傍晚之后,我又感到:自己白天的活动,非常十分低贱、虚假和可笑。
黄昏,我怀着一种激动心情,堕入一个心醉神迷的罗网之中。我成为几百万年前一个没有写进历史的前所未有的人。那时,我觉得英国紧身大衣和瘦窄的西装裤十分丑陋。那时,我头戴红色天鹅绒帽子,身穿宽大的上衣、绣有花纹的长袍和丝绸的长衫,并在彩色头巾里洒上几滴香水。总而言之,我得意洋洋地精心打扮自己,扔掉纸烟,握着浸透玫瑰香水的长烟管,潇洒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好像一位情郎正执着地期待与情人幽会。
后来,随着黑暗越发浓密,发生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事,简直是无法用语言加以描绘的。仿佛充满神秘色彩故事的一些残页,在春风的吹拂下,飞舞在巨大宫殿的各式各样小屋里。有一些残页在很远的地方拾到了,但它之后的纸页又不见踪迹。我跟随那些飞舞的残页奔跑,整宵整宵地在那些小屋里盘桓着。
在这断断续续的梦境漩涡里--一个女主角有时在桃金娘花的芬芳里,有时在弦琴的铮铮声里,有时在融合馨香、甘露和露珠的和风摇曳里,好像电花一般闪现出来。她身穿番红花色彩的裤子,一双白里透红的娇嫩小脚穿着锦缎绣花鞋,上半身穿着锦缎绣花衣,头上戴着绛色的华丽帽子,在帽子前还飘拂着一次次亲吻她的光辉前额与两额的金黄色流苏--这一切在黑暗夜里像电花一样闪现,刹那间又不知隐匿到哪儿去了。
她使我神魂颠倒,为了与她相会--几乎每晚我都徘徊在沉睡的地下世界里那梦幻般的迤逦曲折的街头巷尾和各个小屋--不停地从这儿踯躅到那儿!
有一天黄昏时分,我在一面大镜子两旁,点燃了两支蜡烛,努力打扮成王子模样。正在此刻,我突然从镜中看到,那个阿拉伯女郎的影子紧紧地偎依在我的影旁。她低垂着脑袋,长睫毛遮掩下的又黑又大的眸子,含情脉脉而又带着充满痛苦的恳求神情看着我。转眼间,她展示出自己优美的舞姿,把青春成熟的身子急速地向上旋转,顷刻间洒下痛苦、欲望、迷惑、嘲弄的闪烁颤动的雨点,随即她的身影在镜子里消逝得毫无踪迹。暴风的一次呼气,掳走了山林的芳香,也把我两支烛火吹熄。我卸了装,走到梳妆室近旁的卧室,心神激奋,闭着双眼,躺在床上--那时,在我四周的习习和风里,在阿拉沃利山林的香气里,在寂静无人的黑暗里,仿佛飘游着丰富多采的爱,无数的温暖亲吻,多次轻柔的抚摸。在耳旁我还听到一种迷人的悦耳声音,我感到一种洋溢着芳香的呼吸,嘘着我的前额,美女的轻盈的披肩,一次次飘拂着我的面颊--我由于她的触摸而动情销魂。这条迷人的雌蛇好像用自己醉人的披肩,徐徐地把我全身各部分紧紧地裹住。我深深地呼吸着,带着无知觉的身子,缓缓地堕入梦乡。
一天黄昏前,我决意骑马出去兜风。后来不知道谁来阻拦--但我不屈从。我取下挂在钉子上的绅士衣冠,刚要穿戴的时候,苏斯迪河滩上的沙子和阿拉沃利山峦上的枯叶飞舞起来,卷起了一股强烈的旋风,把我的衣冠也吹刮得飞舞起来。同时,一个十分甜美的笑声随着那股风旋转,拍击着惊奇的每一张帷幕,又向高高的云空飞去,到达落日世界的旁边消逝了。
那天,我又没骑马。从第二天起,我就永远抛弃了绅士衣冠。
但是,那天半夜,我又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依稀听到--好象有人在号啕大哭--仿佛就在我的床下,在大地里面,在宫殿的基石底下,在湿漉漉、黑洞洞的墓地里啜泣着:
“救救我吧!请你打碎那漫漫长夜的幻觉,捣碎那沉睡不醒、做着噩梦的大门,把我扶上骏马,用自己的身子紧贴着我,穿过森林,跨越高山,渡过大河,把我带到那阳光普照的世界!救救我吧!”
我算什么?我如何搭救你?我能够把淹没在旋转变化的梦幻激流中满怀希望的美女,搭救上岸?喔,无与伦比的美女!你什么时候诞生的?你住在哪儿?你是诞生在清凉的溪水畔的椰枣林里,还是在无家可归的流浪荒漠的女人怀里?哪个心毒手狠的强盗,像折取园圃的鲜花一样,把你从妈妈的怀抱里掳走,骑上风驰电掣的骏马,穿越灼热的沙漠,带到王国拍卖女奴的市场上来?在哪儿,哪个国王侍从,仔细观察了你刚刚萌发出的羞涩的青春光辉,付清了金币,渡过大海,把你安置在金色轿子里,献给自己的帝王,但是又把你终日锁进冷宫?那儿的历史是何等的光怪陆离!在那弦琴的音乐声,脚镯的铿锵声和金黄色的果子酒中间,闪烁着刀光剑影,毒药的火焰,嘲弄的打击!无止境的奢华!无尽头的监牢!左右两个女奴手戴着闪烁着珠光宝气的手镯,摆动着拂尘,国王躺在他们穿着镶嵌无数珠宝的鞋子的玲珑洁白的脚旁,门槛上像阎王使者一模一样的黑人,穿戴着如天神般的衣饰,手里紧握着宝剑站着!你漂浮在那被鲜血玷污的、充塞嫉妒气息的阴谋诡计和惊人的豪华激流里,你像沙漠中的花蕾,被投入死亡世界--投向那残酷无情的伟大彼岸。无与伦比的美女!你是什么时代的人,你在何方?
这时,那个疯子曼哈尔阿利突然尖叫着:
“滚开!滚开!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我睁开眼一看,天光大亮。看门人把邮件递到我的手上,厨师来问:“今天做什么吃的?”
我说:“不用了。现在我再也不能呆在这屋子里。”就在那天,我收拾了自己所有的东西,搬到办公室去。办公室的老职员克利姆罕望着我发笑。我对他的发笑很不满,但没有去理会,而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傍晚越来越近,我越发惴惴不安--仿佛觉得,现在应该立刻到哪儿去--仿佛监督棉花量的统计工作对我来说不是十分迫切的,管理制度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一切存在的东西,一切在我四周走动的事物、工作、吃喝,仿佛对我来说都是十分可怜、毫无意义和贫乏无聊。
我扔下笔,合上厚厚的账本,飞快地到了户外,驾起双轮马车,逃跑了。黄昏时分,双轮马车竟自个儿走到大理石宫殿的门口停下。我迅速下车,拾级而上,潜入屋内。
今天一切显得格外安静,宫殿里的所有黑暗屋子,仿佛都对我耷拉着脸,流露出不满情绪。我带着一种忏悔的心情,走进屋里,但同谁诉说呢?向谁双手合十致以歉意呢?杳无人影!在黑暗中,我带着一颗沮丧的心徘徊在一间间小屋内。我暗自寻思:假如手里得到一把弦琴,便要向某人吟唱,说:“喔!火神,企图抛弃你而逃离的鸟儿,如今又来受罪。请你开恩宽恕他这次的过错吧?把它的两只翅膀焚烧成灰吧!”
突然,豆大的泪珠从上面掉落到我的前额。天空,阿拉沃利山峰上空,重重叠叠的乌云旋转着。黑暗的森林,苏斯迪河的黑水执拗地期待着恐怖来临。河水、陆地、天空三界,突然惊惧万分,一阵闪电般生长起来的骤风,如同乱窜的疯子一样,挣脱了枷锁,发出痛苦的哀号,从没有途径的森林中呼啸而过。宫殿高大而空旷的一排排房屋,由于自己的门窗栏杆被吹打得不堪忍受纷纷晕倒,而号啕大哭。
今天,所有的职员仆人都住在办公室,这里没有任何人来点灯。在那乌云密布的月朔之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宫殿里,我异常清醒地意识到--一个美女仰卧在床下的地毯上,握着两只拳头,扯着自己松散的头发,鲜血从她白皙的面颊上汨汨地流淌下来。她时而发出一种冷酷的剧烈的哈哈笑声,时而呼天抢地地恸哭--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的暴风和大雨向她发烫的身子致以灌顶礼。
整夜,风暴没有停歇,啜泣没有消逝。我带着一种无益的忧伤踯躅在黑暗的屋子里,无法探知她在什么地方,我向谁去安慰呢?这个受到强烈打击的自尊心是属于谁的呢?这个不平静的心灵的痛苦,这个内心的悲伤,从哪儿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