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哈尔阿利疯子叫喊着:“滚开!”“滚开!”“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我发现,天已破晓。而曼哈尔阿利在这昏天黑地的风暴里--在如此倾盆大雨里--依照惯例,向那鹅石的宫殿施以敬礼,重复着自己的呼唤。刹那间我觉得,也许这位曼哈尔阿利也同我一样,什么时候遭受到倒霉,来这座宫殿居住,现在成为疯子逃到外面。但由于受到石头魔鬼所施展的迷人幻觉的引诱,他每天清晨来向它膜拜致意。
就在那时刻--暴风雨的时刻,我奔到疯子身边,问道:“曼哈尔阿利,什么东西是虚假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猛地推倒我,像被捕捉的怪物所引诱而游动着,像迷途的鸟儿一样尖叫着,围着屋宇的四周不停地旋转着。只是为了竭尽全力提醒自己,他一次次喊叫:“滚开!”“滚开!”“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在那暴风雨里,我像疯子一样心惊肉跳地到了办公室。把克利姆老头叫来,问:“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请明白地告诉我。”
老人说的意思是:“在某个时代,在那宫殿里有无尽的欲望、疯狂享乐的火焰进发着。由于无数身心、无数落空的希冀的诅咒,这座石头宫殿的每一根石柱,就一直变成饥饿和贪婪的了。它一旦获得有生气的人,仿佛饕餮的恶魔,把他活活吞噬掉。迄今为止,有多少人在这宫殿里住上三个夜晚,都无一幸免。唯有曼哈尔阿利变成了疯子,跑了出来。换句话说,任何人都不能从它的吞噬中获得搭救。”
我问:“解救我的任何办法都没有吗?”
老人说:“只有一个办法,是个十分艰难的办法。但在这之前,我得讲一段在这玫瑰花园里的一个雇佣来的波斯女仆的历史。那么令人惊异、震撼心灵的倒霉,恐怕世上闻所未闻……”
这时,苦力来告知:“火车开过来了,老爷!”
这么快?正当我匆忙卷起铺盖的时候,火车进站了。在火车头等车厢里刚醒过来的一个英国人,从窗户探出头想读站名。他一发现我们那位旅伴,就叫喊:“喂!”把他叫进了自己的车厢。我们被领进中等车厢。尔后,我们无法打听那位先生的行踪,当然也没听到那个故事的最后篇章。
我说:“请看,那位先生把我们当作傻瓜愚弄了,故事从头到尾都是幻想的。”
由于对此事真假的争论结果,我永远与自己笃信神学的亲友分道扬镳了。
(1895年7月发表)
《法官》
一
青春已逝的基罗达,几经挫折,终于又找到一个养活她的男人。可是,这个男人却像扔掉一件破衣烂衫一样,又把她抛弃了。当时,为了混口饭吃,她才不得不找个新的庇护者。但是,屈辱和痛苦,深深地铭刻在她的心头。
随着青春的消逝,人生会出现一个像金灿灿秋天一样的深刻平静、坚定美丽的时刻。这是收获生命果实的年龄,也是收获成熟庄稼的季节。到了这个年龄,任性青年所具有的春心荡漾,已经失去了活力。到了这个时候,通常都成家立业了。生活中所经历的许许多多吉凶善恶,快乐忧愁,使人更加成熟,将人磨练得性格内向。人到中年,会放弃虚幻的世界和不切实际的欲望,总是把它局限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这时候,我们再也不能吸引新欢的迷人目光。但是,对于老熟人,却倍感亲切。青春丽质渐渐消退时,永不衰老的内在个性却在长期共存的脸上、眼睛里,更加明显地显露出来。笑容、眼神和声调,通过内在的我交织在一起。我们放弃那些无法实现的希望,不再哀悼那些离开我们的人们,原谅那些欺骗过我们的人。把心交给那些来到身边的,而且热爱我们的人--他们在离别中,经历了世界上一切风暴的洗礼,却仍然忠于我们。在可以信赖的、久经考验的老熟人之中,筑个安乐窝。在这里,我们能得到充分的休息,一切希望也都能得到满足。青春即逝的温柔黄昏,正是生活中该平静享受的时刻。假如这时候还要疲于奔命,去作新的追求,去求新的结识,去徒劳无益地建立新的关系,以及另作打算的话,那确实是太可悲了。也就是说,到了中年,一个人还没有可供休息的床铺,没有迎接他归来的夜间灯光,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可叹息的事情了。
基罗达的青春妙龄即将结束。一天早晨,她起床后发现,情夫已在夜里逃跑,并把她所有的首饰和金钱席卷一空。她既没有钱付房租,也没有钱为三岁的儿子买牛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八岁了。但是却还没有一个贴心人,没有一个有权在其角落生活和死去的家。她突然醒悟了,今天,她又得擦去眼泪,描上眼圈,抹上口红,涂上胭脂,用虚假的色泽,去掩盖那凋零的青春,以极大的耐心,强作笑颜,施展新的手腕,去捕捉新的人心。基罗达关着房门,倒在地上,一再用头磕那坚硬的地板。整整一天,她就这样不吃不喝,奄奄一息地瘫痪在地上。黄昏来临了,在这没有灯光的屋子里,夜色更浓。这时,偶然来了一个她旧日的相好,一边“基罗”“基罗”地叫着,一边用力敲门。基罗达手拿扫帚,像母老虎一样吼叫着,从房里冲出来。那年轻的色鬼,见势不妙,赶忙夺路而逃。
孩童饿得嗷嗷叫,哭着哭着滚到床下睡着了。这阵吵闹声把他惊醒。他在黑暗中,用嘶哑的声音“妈妈”“妈妈”哭叫着。
基罗达用尽全身力气,抱起哭泣的孩童,闪电般地跑到附近的水井旁边,纵身跳了下去。
邻居们听到响声,提着灯,来到井边。基罗达和她的孩童,被迅速捞上来了。基罗达昏迷不醒,孩童则断了气。
基罗达到医院后,逐渐恢复了健康。法官以谋杀罪传她到法院受审。
二
莫希特莫享·多托是一个按章办事循规蹈矩的法官。他重判基罗达绞刑。律师们考虑到被判死刑女人的种种情况,尽了很大的努力来挽救她,但毫无成效。法官认为,她根本不值得怜悯和宽恕。
法官的这种看法,是有其原因的。一方面,他把所有印度教妇女称做女神,另一方面,他内心又不信任任何妇女。他的观点是,女人总是想破坏家庭的。只要稍一放松约束,上层阶级的妇女,就不会仍旧留在她那社会的笼子里。
他持这种信念,也是事出有因的。要了解这一点,就不得不谈谈莫希特年轻时候的一段经历。
莫希特在大学二年级读书的时候,他的衣着外貌和风度举止,与现在相比判若两人。现在,莫希特前顶已经秃了,但后脑勺却像虔诚的印度教徒一样,留着一小撮神圣的头发。每天早晨用锋利的刮脸刀,把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然而,当年他是戴着金边眼镜,留着修剪过的胡须和英国老爷式的发型,是个十九世纪孟加拉时髦的公子哥儿。他特别注意衣着打扮,对酒肉之类也颇喜爱。此外,他还有一两种其他爱好。
离莫希特房子不远,住着一户小康人家。这家有一个寡居的女儿,名叫赫姆莎西。她很年轻,还不到十五岁。
从海上看来,墨绿色森林笼罩的岸边,像仙境一样的可爱和美丽。但是一上了岸,就觉得不那么迷人了。从赫姆莎西与世隔绝的孀居生活看来,那遥远的现实世界,仿佛是海岸上快乐神奇的森林。她不知道,这个世界像工厂机器那样极其复杂,如钢铁那样坚硬。人世中,快乐与忧愁,机遇与倒霉,疑虑与危险,以及绝望与悔恨总是混杂在一起的。她以为,人生如潺潺清泉那样轻松愉快,以为面前美丽世界的所有道路,都是那么宽广笔直,以为幸福就在窗外等她,以为只有她那胸腔牢笼里跳动着的火热和柔软的心灵里,才孕育着永不满足的希望。特别是当她内心世界远处地平线上吹起一股春风时,觉得整个世界被五光十色的春景装饰得更加艳丽。整个蓝天,随着她心胸的颤动而更加充实。宇宙也仿佛围绕着她芬芳的心花,像灿烂斑驳的荷花的柔软花瓣一样,一层层向外舒展。
赫姆莎西家里,除了爸爸妈妈和两个弟弟之外,没有别的人了。兄弟俩早上吃了饭就去上学。放学回来吃完饭,又到附近夜校去补习功课。父亲收入甚微,没有能力为他们请家庭教师。
赫姆在家务之余,总爱在自己空无一人的房间的窗前坐着。好奇地望着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听那小贩凄凉的高声叫卖。她以为,所有的行人都是幸福的,甚至连乞丐也很自由自在。仿佛小贩不是为了谋生而苦苦挣扎,而是人生流动舞台上的喜剧演员。
每天早上、下午和黄昏,赫姆都能看到服饰讲究、神气傲慢的莫希特经过这里。赫姆把他看成是天神一般的、最幸福的男人中的佼佼者。她想象,这高傲自负、衣着漂亮的年轻人,拥有一切。她认为自己的一切,也值得都献给他。女孩童玩布娃娃时,总爱把它当成活的人,这年轻寡妇,也总是暗自在心中把一切美德都赋予莫希特,并与自己所创造的神游戏。
一天晚上,她看到莫希特房子里灯火炫丽,跳舞的脚铃和女人的歌声,在耳边回荡。这一天,她注视着来回摆动的身影,带着如饥似渴的眼神,毫无倦意地整整坐了一夜。她那痛苦的受了伤的心,仿佛笼中鸟儿一样,在胸膛的牢笼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赫姆莎西是否在暗自责怪,非难她那假天神的恣意作乐呢?没有!莫希特的房间里,灯火炫丽,歌声不断,充满欢声笑语,这一切仿佛天堂幻影似的吸引着她。她,正如飞蛾扑向火焰,还以为是灿烂星空一样的受到诱惑,夜深人静,她独自醒来坐在床上,把远远的窗前光影和歌声,同自已内心的希望和想象混合在一起,建造了一个幻觉王国。她把自己心中的偶像,安置在这幻觉王国的宝座上,带着惊奇迷醉的目光,注视着他。把自己的生命、青春、快乐、哀愁,以及今生来世的一切,像给神供奉香火一样,献给寂寞清静庙里的那尊偶像。她不知道,她面前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面,在激荡的快乐气氛之中,还有极端的疲困、厌腻和污秽,还有卑鄙的欲念和毁灭灵魂的烈火。年轻的寡妇从远处观看,她哪里会想到:在这通宵达旦的灯火里面,是丧心病狂的虚伪、狞笑和残酷无情的死亡游戏!
赫姆本来可以坐在自己那寂寞的窗前,生活在幻想的天堂里,陪伴着意造的天神,幻梦式地了此一生。但是,倒霉得很!天神对她宠爱,天堂向她移近。当天堂完全移到了人间时,那天堂也就倒塌了,而且把建造天堂的人压成齑粉。
莫希特贪馋的目光,落到了这位坐在窗前神情恍惚的女郎身上了。他化名为“比诺德钱德拉”,给她写了很多信。有一天,他终于收到了一封别字连篇,胆怯不安,但充满激情的回信。后来,他们在狂风暴雨中打发日子--时而打打闹闹,时而高高兴兴,时而相互猜疑,时而狂热期待。从此,仿佛整个世界都围绕着这位被极度幸福所陶醉的寡妇在旋转,直至化为泡影。终于有一天,旋转的世界把这可怜的、误入迷途的美人,抛到了遥远的地方。其中的情节,我看没有必要细说了。
一天深夜,赫姆莎西离开父母、兄弟和自己的家,与化名为“比诺德钱德拉”的莫希特,坐上了同一节车厢。现在,当神像带着泥土、草屑和闪闪发光的装饰来到身边时,赫姆竟害羞、悔恨,感到无地自容。
火车终于开动了。赫姆莎西伏在莫希特脚下哭泣央求:“唉,我跪拜在你的脚前,请你把我送回家去吧!”
莫希特急忙捂住她的嘴。火车急速向前驶去。
人落水快要淹死的一刹那,生活中所经历的一切事情,会像潮水般地涌进自己的记忆。赫姆莎西在那车门紧闭的黑暗的车厢里,也有类似的感觉。她沉浸在往事的遐想之中:每天吃饭的时候,她不到场,父亲就不坐下来吃饭,她那最小的弟弟放学回来,总爱让姐姐喂饭吃,早晨她与妈妈一起做槟榔包子,晚上妈妈帮她梳理头发。家里每一个细小角落,日常的每一件琐碎小事,此时此刻,都表现在她的脑海里,历历在目。她突然感到,那平静的生活和那小小的家庭,像天堂一样地美好。包槟榔包子,梳头发,吃饭时给父亲扇扇子,假日午休时给父亲拔偶然出现的白发,以及忍受弟弟的淘气--这一切,对她来说,好像是最平常而又最难得的幸福。她不能理解,既然家里已经有了这一切,那还要什么其他幸福呢?
赫姆想到,世界上家家户户所有体面的女子,现在都已进入梦乡。在这之前她怎么就意识不到--深夜在自己家里,在自己床上酣睡是多么幸福!明天早上,各家的女孩童在自己家里醒来,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操持日常家务。可是,失掉家庭的赫姆莎西,这不眠之夜过后,明天早上会来到什么地方呢?在这倒霉的早晨,当熟悉平静、笑容可掬的旭日照到他们那街巷小屋时,那里会突然出现什么丑闻?什么耻辱?什么嘲笑呢?
赫姆心都碎了,哭得死去活来。她苦苦哀求:“现在还是夜里,我母亲,我两个弟弟还没有醒来,现在就送我回去吧!”
然而,她心目中的天神,却根本不理会她的请求。坐在一个车轮轰鸣的二等车厢里,把她带到她久已响往的天堂去了。
这以后不久,这位天神又跳上了另一列破旧的二等车厢,朝另一个方向走了。赫姆莎西被遗弃,深深地陷入了污泥浊水之中。
三
我所提到的事情,只不过是莫希特莫亨过去的风流韵事中的一桩。我不打算再说其他类似的事情了,以免文章单调乏味。
现在没有提及这些往事的必要。如今,世界上是否还有人记得那个比诺德钱德拉的名字,都是很可疑的。现在,莫希特是个虔诚的教徒,他每天祷告,总是遵循教规。他以瑜珈典范教育自己的孩童,对家里的女人严加管束,把她们藏在不见太阳,不见月光和不透风的闺房里。可是,这个不只对一个女人犯有罪行的人,今天竟对女人社交方面的任何过失,都给以极重的惩罚。
判处基罗达绞刑后一两天,爱吃蔬菜的莫希特来到监狱的菜园,打算随便采集些青菜。他想起了基罗达的案子,产生了一种好奇心,想去了解一下,她对过去堕落一生的罪过,是否有所悔改。他走进了关押女犯人的牢房。
他老远就听到了一阵吵闹声。走进屋里,只见基罗达与看守吵得面红耳赤。莫希特暗自可笑,想道:女人的天性就是这样,死到临头也还要吵架。她们到地狱去的时候,大概也要与阎王的使者争执不休呢!
莫希特决定,应该好好地训斥和规劝基罗达一番,使她忏悔。他正气凛然地刚走近基罗达,她就双手合十,悲伤地对莫希特说:“啊,法官先生!求求你,叫他还给我戒指吧!”
莫希特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基罗达的发髻里藏了一只戒指,偶然被看守发现后,把它拿走了。
莫希特更觉得可笑。今天活着,明天就要上绞刑架。可是,她却念念不忘一只戒指。珠宝真是女人的一切啊!
莫希特对看守说:“戒指在哪里?拿来看看!”
看守把戒指交给了他。
莫希特拿着戒指仔细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仿佛手里拿的是一块烧红的木炭。戒指一面嵌镶象牙,上面有一个胡须整齐的年轻人的油彩小影。另一面金底上,刻着“比诺德钱德拉”几个字。
莫希特扭过头来,全神贯注地望着基罗达的脸。他记起了二十四年前一张含情脉脉、娇柔温顺、腼腆羞怯的脸。那张脸与这张脸,无疑就是一个人。
莫希特又看了看金戒指。他缓缓抬起头来。指的灿灿光芒之下,像一尊金光万道的女神像,眼前这个被判罪的堕落女人,在小小金戒光彩夺目。
(1894年12月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