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4月,京城帝国大学法文学部聘请魏建功为讲师,教授中国语上下级。魏先后就读于北京大学预科俄文班和国文系,毕业后进入国学门读研究生,治语言学。早期在整理国故中相当活跃,尚在本科生期间,就参与了整理清代内阁档案和《一切经音义》的工作,以后又在国学门编辑专门书目中负责方言书目部分,参加国学门的整理档案会、方言调查会、歌谣研究会、风俗调查会等学术组织的活动,关于歌谣、古音、古史研究等发表了不少著述,如《古阴阳入三声考》、《戴东原年谱》(载《国学季刊》,第2卷第2、3号)、《吴歌声韵类》、《到底怎么样》、《新史料与旧心理》(载《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第1、3、15、16期),同时又是新文学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后长期任教于北京大学,一度担任《国学季刊》编辑主任,20世纪50年代担任过副校长。他在京城帝国大学任教一年余,其间以《侨韩琐谈》为题,撰写了大量观感杂记,寄回中国发表,从这些重要信息中,可见这一时期中国知识人对韩日中关系的观念态度。
魏建功关注的问题主要在两方面,其一,朝鲜亡国的原因和中国应当吸取的教训,其二,中韩关系的状况与未来。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鼓动参与者,魏建功对朝鲜亡国原因的探讨,很自然地与中朝文化交流史相联系。在韩期间,他阅读史籍,考察遗物,认识逐渐深入。到汉城之初,他便阅读了朴趾源的《热河日记》,从其中第一种《渡江录·小序》获得两种印象,“1.朝鲜人的笃旧安素;2.无抵抗者的悲歌当哭。”“从第一点看来,我很替我们自家担忧;这种自取灭亡之道实在可怕,并非朝鲜人单独如此,黄帝子孙皆禀赋几分被压迫的根性也!第二点,可怜之外,总该还有几分可敬,至少可以算是在‘撒种’,不过往往像小孩子们‘打你不过,唾你或骂你两下’的‘撒娇’似的意味;虽是无抵抗者的无可奈何,终觉是一件怯懦无勇的衰弱病,阿Q的‘总算被儿子打了’的精神亦复在神明华胄的生命里存着呢!”
以后他进一步观察体验,觉得“朝鲜人的思想与生活几于是整个的儒教化”,不像中国掺杂佛道,“这些‘东国’道学先生的令人气闷实在不是国内的‘道学先生’可比得上的”。影响朝鲜民族近代史最大的两个中国人,“思想方面是‘朱夫子(熹)’,生活方面是‘朱天子(元璋)’”。他从朝鲜知识人所著《朝鲜佛教通史》附录的宗教小说《放牛歌》中读到作者假托发挥的感叹:“头外则朱天子之网巾束缚之,脑中则朱夫子之网巾束缚之;有此内外之束缚,人无以为活也!”“在这两个重要关系下,朝鲜思想史上的大反动,他们积极要离开中国而独立自主,那实在是有很大的需要和价值。所以明白两朱子与朝鲜的影响,就自然了悟朝鲜之所以有二十多年前的独立自主的事实,乃是一件当然的必然的结果。我们更可以明白,今日朝鲜的所由来,岂偶然哉!”
与旧士人的天朝意识不同,魏建功声称虽然“总想看一点‘大国’化育群小的‘恩泽’究竟是什么”,但“所觉到的都不是些‘嘉惠’于别人家的,而反以为处处只见得人家受了我们的累!”这种反躬自责最后还是落到对本民族地位前途的思考,“我常以为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的衰落,都不是凭空的。那过于古老的文明虽然足以夸炫于人,却也就是直趋衰落的根由。凡事死守著‘故旧’,大都在全个的大生命将委败而无力支持,和已经僵死而竭力挣扎的意味中。这其中往往有些不关痛痒的,或是心怀叵测的‘异类’来‘越俎代庖’的提倡。用时行国中的名词说,那就是‘文化侵略’——我以为‘思想麻痹’尤为切当”。
由于个人身份和所处环境的限制,魏建功不能公开指责批评日本的殖民侵略,但朝鲜民族的境遇与中国前途的危难令其感同身受,行文中不时流露出谴责意向。因职业关系,他常与日本人一起交游谈话,每当后者谈及妓生或朝鲜的任何一切,“总觉他们有一种特别玩忽的态度。我心下却一般呕气,凡是不能自己挣气的方面所遭受的刺激,我总替这一方面呕气。我更替一切玩忽的人,和一切迷恋的人可怕。迷恋的可怕还没玩忽的可怕可怕。”他认为:“大约人与人间的感情是在互相尊重的原则上来的,最好说是相互平等的观念发生出来的。”友人告以凡是日本到各国去的人,都喜欢他们各自到过的国家的人,而到过日本的各国人,却并不很欢迎日本人。魏认为这至少是一部分玩忽别人的日本人的影响。他既痛恨玩忽别人的日本人,更痛恨无时无地不被玩忽,同时又无事无物不加迷恋的感情迟钝的中国人和载厚负重的朝鲜人。
甲午战败以后,在朝鲜的中朝人关系可以说相当恶化,彼此利益冲突,成见甚深,纠纷不断。当时每天到朝鲜的中国人约有千余,在朝鲜人的心目中,生活较苦的是可以任由搓捏的劳动者,生活较优的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浪荡男女,其余则是“钱锥子”的奸商。而在魏建功看来,“朝鲜人除了那些‘不逞’的,其余都算‘太逞’了。他们有悠久的附庸的历史地位,再加上新近的厚重的负载,所以大部分变成好贪小惠的习气。奴隶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便比什么都要高兴,感激涕零的颂念他主人的恩惠;他因此也很喜欢做别人的主人,大概是想着他的奴隶可以如他对主人一般的恭顺驯伏于他。”中国侨民在朝鲜受欺负,朝鲜侨民同样在中国受欺压,消极的中韩人民感情上的爱恶,是人类畛域的不幸,经济利益的冲突并非精神上爱恶的全部根据,“目前事实中华韩人民感情上的相恶,以及理想中华韩人民精神上的相爱,恰是‘共荣共存’的‘东亚主义’之表面与里面”。这实际上包含着对日本殖民政策及其欺骗性的谴责和揭露。
魏建功在中国学术界交友极多,滞韩期间,他与鲁迅、顾颉刚等人通信,向中国学者报告朝鲜的学风,“拟唤起国人注意朝鲜文化”。魏受科学主义影响,重汉学而轻宋学,又为新文化之风鼓动,厌读儒教言论,对于朝鲜六百年思想唯朱熹之学独霸的局面不以为然,对于史学材料则十分重视。他认为“朝鲜半岛文化本为模仿中国者,往在国中以为荒僻无足观者,及来此间乃知其为东洋史学极重要之地,国人对此素来隔膜,弟颇有感慨。初到此间,起意研究朝鲜史”,尤其注意朝鲜党争问题,认为“此当是朝鲜最重要之历史也”。虽因一部分已为日本学者整理有绪,其他则简直遍地都是材料,收集不易,无从下手,仍然提醒国内同行注意:“朝鲜著作,在思想方面无所可取,在历史方面必有极重要之价值,可以参证国中汉(今日已发掘之古物)唐宋元明史实之不足也。”
为此,他在教书研究之余,主要做了三件事:一、受北平图书馆袁同礼之托,以该馆调查员名义收购朝鲜史学书籍,并着手编辑《朝鲜书籍志》,“取其《艺文考》(《文献备考》中)及所得旧抄本、《东国艺文略》与大学图书馆所藏各重要图书馆(总督府李王职、京城府)实在书目较录,并略述鲜书版本种类”。二、注意到“朝鲜之语言如日本与中国之关系,而其发音较日本尤为明白可考”,欲下心研究“年来盘旋于胸中之古声韵问题”,并“拟就日鲜两国人发音特别情形编写一书,自发音以至文艺读物,一反他人之为到中国吸收利益而只学说话的积弊”。三、代为收集梁山伯故事等源自中国的朝鲜民俗传说,并进行翻译,以推动国内方兴未艾的民俗研究。
魏建功在京城帝国大学交往的主要是日本学者,但与朝鲜知识人也有联系,他曾经提到和日本朋友去朝鲜店铺买苔纸,价高而质次,和朝鲜朋友去买,则比较优待,全权委托朝鲜朋友办理,更是价廉物美。所结交者中的一位当是金九经。魏到京城帝国大学时,金任职于该校图书馆,半年后自动辞职,来到中国,据说是因为不满日本的殖民统治。开始住在未名社,而魏建功与未名社同人如台静农、李霁野及鲁迅等交谊甚深,疑金九经来华得到魏的帮助或引介。魏建功回国后,继续与金来往联系,曾共同参与一些学术界的交际应酬。
金九经后来在北京大学教日、朝鲜文。他与鲁迅有所交往,与周作人、钱稻孙关系尤深。1929年7月至1932年2月,金九经多次拜访周作人,并几度招宴。这期间北京大学恢复日文预科,后升为本科,由周作人负责,疑双方接洽与此不无关系。周作人的日记过于简略,由所留蛛丝马迹看,二人关系先密后疏,似有隔阂。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日本学者来华,多与金九经联系,1928年5月,他带领引荐京都大学派来留学的冢本善隆、水野清一、仓石武四郎拜访短期来北京的鲁迅,参观其所藏造像拓本。几天后,再与水野清一同访鲁迅。6月3日,鲁迅启程归沪,金九经和魏建功、张目寒、常维钧、李霁野、台静农等人到车站相送,并赠给鲁迅《改造》一本。1930年,原田淑人、矢野仁一等人来华,日本驻京人士设宴招待,金九经和周作人、贺嗣章也出席作陪。1931年,东京帝国大学师生来华游历参观,金九经和钱稻孙、桥川时雄等人为其导游,引导参观北京大学第一、二院及北平图书馆。同年1月,胡适致函金九经,谈后者送来的铃木大拙关于楞伽宗研究的著作的意见。以后他任满洲农业大学教授,曾与奥野信太郎一起前往西城受壁胡同拜访钱稻孙。金九经告诉奥野信太郎,他离开北京后总是想起钱先生。后情况不详。遍查日本殖民当局所编流亡中国的朝鲜人状况名册,找不到关于金的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