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西洋汉学正统的语文学方法引起一些学者的不满,在巴黎学派内部,率先起来纠偏的便是葛兰言。葛兰言是汉学家沙畹和社会学家涂尔干(Emile Durkheim)的学生,并深受社会学家莫斯(Marcel Mauss)的影响。他批评“一般旧派的史学家或中国学家,不是仅以考证为能事,就是虽有解释而仍是以主观的心理的意见为主,故貌似科学而实极不正确,极不彻底,故远不如杜氏所倡的社会学分析法为高明”。对于清代考据学的成就,其评价也低于伯希和等人,认为所致力于上古遗留经传的考订,进步甚大,“但是中国学者向考据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去,不免往往太走远了一点。中国考据的进步,好像都认为这是批评的精神在那里生出影响。虽然已有如此煊赫的结果,我该当立刻的说:引起这种考据批评的精神一点也不是实证的精神,并且不能真正算得是批评。这种批评的缺点是:专心于作品而不大留意其中故实。他的原则都是一种用理智眼光来考究圣经的原则,而从来便未尝致疑于这种理智眼光的前提是否适当的”。因此,他倡行将社会学分析法引入中国研究领域,撰写了《中国古代的祭礼与歌谣》(Fêtes et chansons anciennes de la Chine)、《中国人之宗教》、《中国古代舞蹈与传说》、《中国古代之婚姻范畴》等著作,开创了西方汉学崭新的社会学派。
葛兰言的新方法,有人概括为“伪里寻真”或“伪中求真”,乃是将历史学的内在批评、社会学的同类比较和事实分析三法并用。对于古代文献记载,其看法是:“这件故事未必存在,而用笔写这件事的人的心理是确定存在的。”他从文献中所搜寻的事实,便是后一类型的社会事实,然后应用社会学观点,对事实做一精细的、比较的与全体的分析,以便从中自然而然呈现出一种说明来。依照杨堃的看法,其《中国古代舞蹈与传说》一书的绪论,“不仅是葛兰言方法论中一个很好的说明书,而且是他向整个的中国学界一种革命的宣言”。而锋芒所向,首先便是伯希和、高本汉等人所代表的正统语文学派。“这一派从沙畹以至于伯希和与马伯乐,可谓登峰造极。其特长与弱点,已均暴露无遗……社会学派的最大贡献即在乎方法。亦正是这样的方法,乃最能济语文学之穷而补其短。”
王静如的分析略有不同,结论要旨则完全一致。他将法国汉学分为三期,兴隆期用语文考据法,儒莲为代表;大成期为史语方法(含考古、语言、宗教、民族、艺术及科学等辅助学科),沙畹创始,伯希和走到巅峰发扬期以史语方法加社会学方法,葛兰言独放异彩。由于沙畹、伯希和等人全力用于写史以前的工作,无法写出完全美备且理论精透的中国历史,葛兰言以社会学方法理董中国史文献,便可由考史进而写史。此说似得到法国学术界的印证,葛兰言的《中国古代的祭礼与歌谣》、《中国人之宗教》、《中国古代舞蹈与传说》等书,连获法国汉学研究最高荣誉的儒莲奖,而所著《中国上古文明论》、《中国思想论》,则列入法国新史学运动大师白尔(H。Berr)主编的“人类演化丛书”出版。白氏倡导综合史学,同人多为《社会学年刊》的合作者,可以说是影响20世纪史学最大的法国年鉴学派的源头之一。因此杨、王二人均预言葛兰言所开创的社会学派,将起而取代语文学派成为西方汉学的代表。
与伯希和、高本汉、马伯乐等人久为中国学者所称道的情形相反,葛兰言以社会学方法解析中国古史的创新,在中国本土却长时间反应平平。1929年其《中国上古文明论》出版后,更引起强烈批评。1931年,丁文江在英文《中国社会及政治学报》(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第15卷第2期发表长篇评论,对葛兰言的著作乃至人品予以严厉抨击和讽刺。丁氏虽不是史学专家,但是地质学家,兼通文化人类学,对中国上古史颇有研究,而且此文如果不是与傅斯年等人讨论的结果,至少写作过程中得到后者在文献等方面的帮助。后来傅斯年称赞道:“凡外国人抹杀了中国的事实而加菲薄,他总奋起抵抗……论学如他评葛兰内的文,都是很有精彩的。”可见此文代表当时中国史学主流派的观点。王静如说葛兰言的“观念很有些和国内大学者意见不同”,或即指此。避难日本的郭沫若以社会科学方法研究甲骨文和古代社会,对于方法很相近的葛兰言的著作只能耳闻,无法目睹。此后直到1939年,杨堃才在英文《燕京社会学刊》(Yenching Journal of Social Studies)撰文介绍葛氏的学历师承方法,并对丁文江的批评有所回应。20世纪40年代,杨堃又在北京的中文《社会科学季刊》连载内容更为详尽的《葛兰言研究导论》。王静如于1943年在北京中法汉学研究所演讲《二十世纪之法国汉学及其对于中国学术之影响》,也重点介绍了葛兰言的学术方法。但是代辩诸文发表于日本占领时期,与大后方的学术联系基本隔绝,远不及丁文的影响深远。所以杨堃不无认真地称葛兰言之名不显于中国,是不幸遇到了丁文江这样的对手。
个人的作用还应顺乎时势。中国学术界对葛兰言感到生疏,除了他后来不到中国,与中国学者缺少联络,著作译成中英文的少而且晚以及治学方法与中国新旧两派史学家和国学家俱不相合,而中国的社会学者对于国学和西洋汉学一向不大注意,不能打通之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其方法与中国史学的特性不尽吻合。此点于近代以来中外学术的相互关系至为重要。
在欧洲,社会科学兴起于社会发展造成传统的人文方法力所不及之际,如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史学变化密切相关的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若干分支,主要由研究已殁的上古社会和尚存的初民社会生成。传统人文学科尤其是历史学,以文献研究为主,辅以其他手段,目的仍在更好地通过文献研究历史。此一特征,中外一律,而中国尤为突出。因为中国有始终一贯的文字文化,保存传播的技术手段又相对发达,文献的留存极为丰富广泛。这不仅造成中国学术传统中史学特盛的局面,而且竟能影响近代新兴学科的引进发展。考古学长期以发现和印证文献为要项,文化研究则多由文史哲学界兼祧,与欧美各国反差明显,也令行内人莫名所以。
葛兰言的趋新尝试,同样受此制约。当时“法兰西史学界颇有欲以社会背景之研讨代替旧派之著重个人心理之解释者”,葛氏因此想以欧洲封建社会为研究对象,后发现史料不足,才转学中文,“因为中国文化乃世界文化中最古老并最富有连续性”,适宜此类课题。可见其问题意识来自法国本身的历史研究中个人心理解释法已经发挥到极致。而欧洲汉学界包括成就最高的巴黎学派,只有极少数人开始进入中国文史学的“个人心理之解释”阶段,如沙畹对《史记》的看法。同时,葛兰言所属的法国社会学派的社会学并非如一般而言,“反而与我们所叫做的民族学或文化人类学,颇为相近”。其“社会学分析法在骨子里,原是一种实际调查与田野研究的方法”。葛氏曾主张以中国的乡村文化为中心,并选择受都市文化影响最少、最能保存旧日文化形态(如河南郑州一带)的一个乡村为研究对象。如果照此而行,他得到公认的机会可能更大。后来费孝通即首先避开文献的困扰,开创乡土社会研究的先例,然后回头再适应中国学术,结合文献解释皇权与绅权。葛兰言却将社会分析即对社会事实的分析直接用于历史研究,尽管他对从文献中发现史实已经十分慎重,但在史家看来依然破绽百出。
丁文江的批评与杨堃等人的辩护,分歧的关键在于如何看待方法与文献的关系,即以发现事实为目的的葛氏新法,是否有助于正确地从文献中发现事实。前者指责葛兰言对文献误引错解,所称事实并非历史真相,因而怀疑其方法的适用性;后者则由介绍方法而阐明其发现事实的不同路径以及事实的不同类型。两相比较,丁文江确有误会方法之处,但所指出的事实真伪问题,并未得到正面解答。葛兰言不重视文献的真伪,而重视传说,认为文献所出时代或者较晚,所记载的传说(事实)却很古。这显然并非一概而论的通则。依据丁文江的批评,葛著至少有三类错误不容置辩:一、将理想误认为事实,如以男女分隔制为古代普遍实行,殊不知只是儒家的理念。二、误读文献而得出与自己方法相合的错误事实观念。三、先入为主地曲意取证,尤其认为《诗经》尽属农民青年男女唱和。事实一错,立论根据全失,用以发现事实的方法自然无效。所以王静如也不能不承认:“顾此失彼之事亦不能避免,故葛氏书中亦颇多误点。惟氏所用法,方在开始,史语方法训练或有未精。然如继起之人,能有沙、伯史语方法之深刻,再有葛氏社会学法之通达,则其著作必如葛氏诸书之言理持故左右逢源,且无葛氏之小訾,则混圆如一,自然颠扑不破了。”
照代辩者之见,似乎沙畹、伯希和等人不能出大著作是为方法所囿。此节大有商讨余地。据杨堃《葛兰言研究导论》,沙畹对于近代历史科学中一切新的方法全能运用,对于史学的一切辅助科学又全是内行,并主张以整个中国文化与整个活动的中国社会为研究对象,其附于《泰山志》(Le T'ai-Chan:essai de monographie d'un culte chinois)一书的论文《中国古代的社神》,实为西洋中国学界空前的杰作。王静如更认为:“此文重要之点,乃在启发后之学者,走上以社会学法研究汉学之途径。”而1908年伯希和在关于敦煌遗书的报告中称“此类卷本,在东方学上,实含二重新义”:一是增加大批写本,据此可考写本印本流变沿革;二是“自此以往,可藉文书真迹以研究东方学也。吾尝以之从事乡土之学,恒获效益。然此类效益,一经数种书籍之比勘,往往矛盾。于是有是非之分。顾藉以比勘者,不外书本而已,从未有运用碎杂未编之文书原本以从事探讨者。今则私家记录,契约状牒,灿然大备,于是此中国西陲行省,往昔仅展数种流行之载籍以窥概略者,今则七世纪至十世纪间宗教社会之真实生涯,涌现目前矣”。
巴黎学派另一代表马伯乐在为法国“历史评论丛书”之一的《最近五十年的史学与史学家》所写的中国及中亚研究述评结语处也说:“众所周知,从来汉学研究主要致力于古代、宗教、美术及蒙古帝国时代前后的中亚,因此这些方面取得了显著的进步。现在,用真正科学的方法叙述中国社会历史还为时尚早,希望欧洲、日本和中国人紧密协作,尽力将我们的智识投向这一最重要的空间。”可见沙畹等人均已意识到社会研究之必要,或者说,历史研究本来就以人类社会为对象。只是史家治史须依据史料,而上古史料遗留不足或鱼龙混杂,不得不阙疑以待,首先进行史料的发掘收集整理。
另一方面,掌握并贯通古今中外的材料,本身必需绝顶聪明加长期工夫,非一般人力所能及。沙畹、伯希和以不世出的天才所达到的史语方法的深刻,几乎穷尽人力。如果葛兰言照此办法,至多与伯希和齐头并进,或犹不及。诚然,在一定的条件下,新方法的运用能够贯通若干旧史料,或扩展史料的利用。但如果脱离相关语境,一味格义附会,强作解释,则不免呼卢喝雉、图画鬼物之弊,解释愈有条理系统,则距事实真相愈远。葛兰言批评中国的汉学家“不从神话中去求真的历史事实,而反一味的因为有神话而便去疑及古书”,结果令“西方人自知汉学考据以来,便不敢再相信秦以前的书,而从此便结论到秦以前的中国史事都是假的,更从此而称中国史的古文化大都从埃及和巴比伦去的”,连马伯乐也声称秦以前中国还是“史前时代”,希望用既有资料寻求中国文化的渊源和原始形式,立意甚佳,运用方法也极为严谨系统,远非时下滥用者可比(如慎用同类比较法)。但他怀疑甲骨卜辞,又不通金铭文,且不能等待考古事业的发展,面对材料不足以征信的上古史,自然难免捉襟见肘。
尤为可惜的是,葛兰言在两方面从巴黎汉学研究的进展中倒退回去,一是运用文献资料的范围大为缩小,能力也有所降低。20世纪以来中国研究长足进步的要因之一,在于史料向三方面丰富扩展,即中国与外国,地上与地下,经史与一切文字资料乃至器物。同时涌现出一批能够综合运用各种资料的优秀学者。而葛兰言则局限于几种问题甚多的古籍,似乎单靠方法的改善就能发现历史事实并形成对社会的系统解释。而且尽管他提倡直接阅读原文,可是丁文江证实其大量依靠顾赛芬(Seraphin Couvreur)的译文,且未与中文原本印证。顾赛芳虽号称汉籍欧译三大师之一,所译《诗经》却是所有译本中最糟的一种。因为沙畹和理雅格都有中国人帮助,顾赛芬则独力进行。此外葛氏中文能力似乎不足,一旦自己动手翻译,较顾氏尤逊一筹。二是几乎无视近代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没有一位做过文本批评的中国学者之名被提及。而他对中国传统学术的反复指责,又早已是众所周知的陈言,形同无的放矢。因此丁文江说,如果葛兰言注意到王国维等人的著作,许多错误本来不难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