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秦歌离开后,马原一直守在岜虽溪谷。虽然他不知道何为时间之泉,但他相信秦歌,等着秦歌回来救让小妖复活。
但是他将信将疑,他一直认为,人的肉体死亡之后,不可以再生,人只在世界上活一次,投胎转世是一种无稽之谈。灵魂仅仅是一个词,当人类第一次造出灵魂这个词时,意味着人类的痛苦开始,灵魂与肉体成为对峙,一个在高高的天上、无形的世界里飞翔,一个在平凡而真实的大地上行走,这种张力虽然让人类发明出艺术、宗教、哲学,但撕裂也足以让人类鲜血淋漓。在马原看来,灵魂是虚拟出来的,为虚拟的词痛苦是非常滑稽的事,他拒绝承认灵魂,在他这里只有身体,身体就是一切,身体器官完好,能呼吸就是生,因身体原因而停止呼吸就是死。
小妖的身体被撕裂,她便是死了,还会在再复活回来吗?
但是,这些天来经历过的那些不可思异之事:洪水、蛊、迷宫……让马原觉得似乎存在着奇迹,他不由自主地希望奇迹再次出现,将小妖复活过来。他开始考虑超自然力的因素。
山崖上,小妖肢体拼成的构图仍然贴着,马原没有去报警,甚至没有让别人知道。他回乡政府拿些食物,便一直守在溪谷中看护小妖的肢体,肢体上的衣裙早已不在,肉身的灰白与山崖的灰白相近,走在路上看不出来。倒也不用担心别人,没有人愿意到这鬼气重重的死人之地来。
威胁来自天上的鹰与乌鸦。鹰在云天上缓缓地盘旋着,发着清越的唳叫声,一旦发现山崖上有食物,它便扑下来,这时马原必须不断地向它投掷着石子,驱赶它的破坏,赶走了一只,不多久又来一只……更可恶的是乌鸦,它们对死人的味道十分敏感,成群结队地来临,朝山崖上扑动,“哇哇哇哇”地叫着,扇腾着翅膀,魔鬼似的。马原只好不断地掷出一把把石子,击打在它们的身上,打得有些飞上天去,有些堕落山崖下。后来,他将溪中的石子搬到西边的山崖半壁,一个较大的墓穴中,投掷石子省力许多,也可以看护小妖的每一部分肢体。
没有鹰隼与乌鸦的时候,马原断断续续地研究小妖描摹下来的岩画,探寻它们的意义,琢磨它们的年代……次日黄昏,马原突然想道:睢族是一个有着自己文字的民族,那么,这些岩画会不会与文字有联系呢?睢文也是象形文字。象形文字起源于绘画,而绘画起源于巫术,这是学术界所共认的。
马原重新攀到东崖去察看那些石壁上的图画,奇怪的是,薜萝后面,那些岩画竟然凭空消失,连褪迹也不见,好象从未有过似的。马原忖住了,以为自己认错了洞穴,探头往里看,棺材乱七八糟地摆着,正是发现岩画的那一穴。
经过这些天来的遭遇,马原已经学会见怪不怪,他退回西崖,研究那些纸上的图画。
渐渐地,马原发现这些图画并不是原始意义上的模仿,而是经过抽象,也就是说,绘画者所画的不是眼前的某样事物,而是他或他们所经验的所知道的事物,事物具体特征被忽略,三维空间换成了二维平面。这一点正是从图象转化到象形文字的关键。而睢族鬼师所用的《泐睢》上即为睢文。马原再将图画与记忆中睢文对比起来。果然,第一个原不可解的符号便象睢文的“天”字,第二个人像象“人”字,又象是鬼字,又象是“死”字,巨兽象“马”字,又象是“龙”字,第二个符号像“心”字,第五个人象“师”字……如此类推,马原把二十七个图象全部辩认出来。因为它们的变形,许多图像一图多字。最后算起来,竟然是睢文中的数百个字。
这发现让马原激动不已。夜里,他躺在墓穴口,望着东面的山崖,心里却想着那些图形与文字,辗转反侧。夜里只有夜鸟的叫声,零零落落地,好在没有鹰隼与乌鸦,小妖的肢体在星月下隐入了山崖的背景中,看不见了。
拂晓,星月隐入长天,天地一片混沌,鸟兽都蜷入巢中,再没有异响干扰马原。他却睡不着,因为他突发奇想,试着将那些文字组合起来。不同的文字顺序,同一位置上不同的文字,竟组成了许多句子,每一个句子都让他兴奋不已,句子随着文字的变动不地诞生着,那是些稀奇古怪的句子:有些语法不通,却有诗歌的效果;有些是叙述句;有些是纯粹的天干地支用语;有些象祈使句;有些是感叹句,有些句意不可解……象是从古经文中抄下来的,又象巫气重重的现代诗歌。
天边亮起,马原急忙打开一个新的笔记本,用睢文工工整整地记下他所发现的句子,刚记下第一句“人角甲子箭在西天,”空中便漱漱地落下雨来,山雨潇潇,天地变色。第二句“鬼命东方心死刀下,”雨剧风急,响声充满了山涧。第三句“永闭棺木”记下,众鸟兽已在啸嗥,凄厉之声远近交织,马原从未听到过这么多的鸟鸣兽嗥,仿佛每一个生命都发出了声音,声动霄壤;第四句“天门开灵魂出”记下,马原甚至听到了身后棺木中发出的鬼哭声,每一个墓穴里的鬼魂都在凄凄哭泣,好象是马原吵醒了它们,让它们恐惧丛生,不得安宁……
马原不去关注外物,运笔如走马,记录着单字能够组合的句子。他竟记满了整整一本三十二开本一百二十页的笔记本,才算记录完结。在最后一页写下最后一句之后,疲倦使他直起腰来。抬起头,鬼神哭泣已然停止,墓穴外鸟鸣顿止,兽音消遁,如同这些大自然的精灵通通隐入了幽冥,不再发出它们的叫声;雨停下,山溪水位高涨,浊浪拍击溪边的山崖与礁石,哗哗地翻卷着,大地湿漉漉地;却不见太阳,雾瘴从瀑布下游上升而起,漫上来,轻烟般将万物裹在迷茫里……马原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却已是下午三点钟。
自己在书写时,竟发生了这些变化奇异的自然现象,马原猛地忆起书上记载仓颉造字时的情象:天雨栗,鬼夜哭……自己不由打了个冷战。
小妖的肢体没有被风雨击落,依然贴在石壁上,经过雨洗之后,显得更白晰。马原的心又忧郁下来,眼里黯然失色。
已经是秦歌离开的第四天了,还看不到他回来,马原往大路上张望许多次,都不见他的身影,更不知他是否还会回来。马原虽然还在坚持着守护小妖,但信心已经渐渐地丧失。
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对秦歌不抱太多希望,对小妖的复活不抱太多希望。
马原翻开他记下的那些文字。
这是一种印着页码的笔记本,线装,从右往左翻,竖栏,写完后就是一本书。马原读了太多的古书,习惯了竖排本,也喜欢用这种仿古笔记本。马原打开封皮,打算从第一页开始阅读,将右手按在封皮上,大拇指贴着食指去翻动页面,可是,打开来却总与首页隔着几张纸。将左手的食指沾了点口水一页页地翻动,可是无论如何往前翻动,总是与第一页隔着几张纸,永远也找不到第一页。也就是说,这本卷册没有起始。马原再注意所标注的页码数字,数字很小,总在十页以内。马原百思不得其解,再试着找最后一页,与意料中的不一样,他竟找到末页,末页标注是一百二十。也就是说,这本卷册有着终结,但没有开始。奇怪的是,它保持着被书写之前的厚度,并不是无限地厚。
更让马原惊奇的是,某页上的记载随着翻开的次数不同,出现在上面的句子组合也不一样,比如他第一次翻到第七页,上面的每一个句子他都熟悉,是这些句子,按照这样的顺序组合,而下一次翻到第七页时,上面的句子已不是第一次翻到的那一些,可能是许多页码上个别句子的重新组合。这样一来,卷册中的句子与句子之间的顺序不是固定的,随着每一次翻阅,它们可以在这几页,也可能在另外的页面上,每一个句子没有固定的页码,没有固定的语境。
唯一例外的是最后一页、最后一句:某重丧阴冥,凶无复……而且这一句并不完整,好象是突然断裂,等待着接续似的。
“活见鬼了,真是一本魔书。”马原嘀咕道。
他恍然想起鬼师们争夺的魔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