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原不知道韦慧怎么去查问,但还是将秦歌的生辰八字告诉了她,作为自己的向导兼翻译,马原的资料上记着他的出生日期,将这个日期转换成睢历就可以了。
韦慧搬来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碗白米,白米上插三支点燃的香火。她头披一匹红布制成、饰着银铃的头巾,坐在桌前吹几声口哨,打几个轻轻的嗝,膝盖不断地抖动,然后唱起歌来,唱的是睢语,马原听不懂。但马原知道韦慧是个巫女,能通过脱魂进入另一个世界或另一重时空,去追查她或委托者所要知道的消息,比如生病的原因,家中遭灾的原因,某人的处境等等。睢族的巫女或巫婆属于脱魂型,也就是凭借自己高超的魔力让灵魂从身体中分离出来,展开漫长而遥远的时空之旅。
与脱魂型相对的是凭灵型,凭灵型巫女不能脱魂,她要借助附于自身的外界精魂进行查问。在睢族中,鬼师与巫师是分开的,鬼师可以在阳界驱鬼,但不能进入阴界,而巫师可以进入阴界漫游,与魔鬼打交道,但她们不能驱鬼。
韦慧所唱之歌似乎都是独白,依同一种调子,同一种情绪。虽然马原看不见她的脸,但从歌声中听得出她的专注、她的灵魂之旅正在不断地展开……
三炷香就要燃尽,她的歌声并未停下。马原知道在此过程中不能没有香火,因为香火能帮助她进入迷狂以及维持这种迷狂状态。于是马原将旁边未燃之香燃起三支,插到米碗中。
她还在唱,膝盖抖动,两手按在桌子上,也不断地抖动。第二次香燃完,她仍然没有停下来的征兆,但歌声渐渐地低沉,象水流沿着一条缓缓下降的水渠平稳流着,速度却不是越来越快,而是越来越慢。马原又点燃第三次香。
老鬼师已不再抽他的烟竿,他低垂着头坐在草凳上,一声不响,仿佛睡着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马原却有些不耐烦,他怀疑是不是韦慧的魔力太浅,无法完成对另一个灵魂的查寻。在睢族中,如此年轻的巫女很少见,更多的是妇人与老年女人。
歌声象强弩之末,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又象一条季节河在沙漠中流动,水量与力量在流淌中丧失,最后被黄沙吞没……在第三次香燃到一半时,疲惫不堪的歌声终于停下来,停止了抖动。韦慧揭开头盖,脸色苍白,在白米上烧了几张黄钱。
马原关切地望着她。
她对马原勉强地笑了笑,说:“没有找到他的消息,没有这个人。”
马原颇为失望,无论如何,他想知道小妖被秦歌带到了什么地方,找不到小妖他无法回去向李教授交差。想到这里,马原心里一亮,对女孩说:“你可不可以查查我另一个同伴的消息,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也就知道了秦歌在什么地方?”
韦慧看看门外,太阳已高,回答:“现在阳气太重,没办法进入阴间,必须等到太阳落山之后。”
马原起身告辞,约定黄昏时再来。韦慧送他出门。
马原问:“昨天我来过这里两次,总是走错,一次到了三十年后,一次却回到了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韦慧脸色变了,让马原把经过说一遍。
马原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已走出巷口,来到横街上。韦慧抿着嘴唇,听完马原的复述,她说:“这意味着人间从此不得安宁,这还刚刚是灾难的开始……听爷爷说,很久很久以前这种情况也出现过,那是因为魔鬼的力量开始控制阳间。”
“有魔鬼在阴间里作怪?”
“魔王布鲁沙。”
“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回去问爷爷吧。”
马原与韦慧转过身来,却看不到了小巷,他们就一直站在巷口,但转过身来时,却看不到小巷,而是置身都柳江南岸,面前是江水滔滔。他们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隔江对面是布仰摩岩,再上面才是都江镇。两人在转身间竟到了来牛寨。
“你有这样的法力?”马原回过神来问韦慧,这种移步换境的功夫让他难以思异。
“不是,不是我。”韦慧拼命地摇头。
“我们怎么会来到了这里?”马原问。
“你不是在昨天走错了时间吗?一定是空间也走错了。”韦慧抿着唇想了半天,试探地道。
马原也只有相信这种解释了,既然时间可以出错,空间为什么不会出错?现在世界一团糟,如果说空间是横坐标,时间是纵坐标,那么坐标上的值并不是固定的,可以从一个坐标点莫名其妙地就到了另一个坐标点,起作用的不再是力量,而是坐标本身,人已经没办法获得自己希望的坐标值。马原感到时间和空间这两个泥人被打碎,和在一起,再重新捏成了一个泥人,奇形怪状。
马原想都没有想过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比科幻小说、魔幻小说还要玄乎。
两人找了只小船,韦慧会撑篙。大雨带来的洪水没有退下去,激得小船如风中的落叶般摇晃飘荡,马原坐在舱中死死抓着船舷,韦慧看他这紧张的样子,不由扑哧笑出声来,笑得马原不好意思,不知不觉中手一松,差点一头栽进江里。韦慧故意爱撑不撑,船晃得更厉害,她却笑得花枝招展,让马原又怕又羞。闹够了,她使劲撑篙,平安地到了对岸。
弃船登山,烈日在头顶发狠地照着,没走多远马原浑身是汗,恨不得跳到江里畅游一番。但就算是游够了之后又怎么样呢,上得岸来又会汗水滴嗒。韦慧虽然也是香汗淋漓,但她却不在乎,从小到大在这里生活,什么样的热她没见过?边走边跟马原说话,不断地问马原汉族的事情,大学里什么模样……马原一边擦汗一边跟她说话,倒也不觉太累。
“你有二十岁了吗?”韦慧问。
“你看我象二十岁的样子?”马原反问,他十七岁。
“嗯,不象,象二十五岁的样子。”韦慧跑到前头,转过身来打量着马原。
“是,是,我二十五岁了。”马原气乎乎地说。
韦慧又笑弯了腰。
马原抬头看看,离都江镇还远着呢,再一看手表,已经走了一个半小时。他记得从江边走到镇上最多一个小时就够了,他问韦慧:“从江边走到镇上需要多少时间?”
“一个小时。”韦慧回答。
“可是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半小时,怎么还不到?”马原将手表递到韦慧眼前。
“可能是你的表快了,坏了。”韦慧一路逗着马原,并不觉得过了一个半小时。
马原哼了一声,继续爬山。韦慧不断地找话说,不知不觉两人又走了很久,马原抬头看,都江镇仍然在前头,再一看表,又走了一个小时,“你看看,又走了一个小时,可是我们还在路上。”他再次抬起手腕让韦慧看手表。
这回韦慧相信了,她也百思不得其解。抬头看看镇上那高耸的移动通讯基站的铁塔,又回头看看山下的都柳江,没错,他们甚至连半山也没有走到。时间可以跑到未来或回到从前,空间可以刹那变换,但一段固定的路程,以某一速度行走,很久也走不完这有限的路程,这又怎么解释?
马原有些发慌。
两人坐下来休息,考虑着怎么办,可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办法来对付这既无穷无尽又有限的路程。“这就是矛盾,矛盾真可怕,我们明明看到路是有限的,但走起来它是无限的,你说可怕不可怕?”马原说,“这种有限与无限的矛盾只在逻辑中存在,但现在它从逻辑中来到现实中了。”
分析归分析,分析再正确也解决不了现在遇到的问题,两人休息够了之后,又卖力地登山,韦慧可没有心思再说笑话,也没有心思再问她感兴趣的问题,闷着头爬山。路两边是茂密的包谷地,青色的包谷茎长得比人还高,长长的剑一样的叶子在热气中不安地晃动着。因为近处的参照物一模一样,所以看不出走了多远。马原想了一个办法,走上十米左右便在路边堆上几块小石子,以便看看自己是不是又走回来了,如果重复行走,肯定会遇到这些小石堆。
可是,两人又走了两个小时之后,仍然没有碰到刚才所堆的小石堆,这说明他们一直在前进,没有兜圈子走冤枉路。太阳偏西,它们已经足足走了五个多小时,以每小时八里的速度走,仍然未走完这实际上只有十里的山路。
韦慧坐在路上,她再也走不动了,只差没哭出声来。
夜色从山顶上滑下来,太阳正被西边的乱山吞没,只剩下一些金红的余光堆在乱山间,象一堆熔烂的金子或铁水。热气渐消,虫子们在包谷林间开始晚唱,有蟋蟀、纺织婆,还有一种低低的悉索声,马原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问韦慧,韦慧没好气地回答说是蚯蚓在叫。马原不敢相信,蚯蚓怎么会叫呢?
“起来,咱们继续走。”马原说。
“不走。”韦慧恨恨地赖着。
“咱们再试一次,说不定这次就走出去了。”马原给她打气。
韦慧无奈地站起来,两人继续赶路,虽然很累,但因为要比下午凉快许多,所以走起来也不是太吃力,默默地在包谷林中走着。
这一回,他们在半个小时之后走出包谷地,来到了镇上。
韦慧把所遇的怪事告诉给祖父。老鬼师想了很久,说:“现在,天地万物的命运也许掌握在魔王布鲁沙手中,他的力量堪与最高之神牙巫相比。”
“怎么会这样?”马原问。
“布鲁沙原来在牙巫的控制之下,看来……看来它已经脱离了牙巫的控制,嗯,也许……也许是你们无意中放出了它。”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发生吗?”马原又问。
“有过一次,牙巫但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势。”
马原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时空混乱之事。
“这还是刚刚开始,”老鬼师吸了一口烟,从鼻孔中放出来,“据说是它必须制造出这种混乱、混沌,以增加它的力量,因为它要重新创造一个新的天地。”
一切都是传说,没有人知道这是否真实。老鬼师让韦慧再到阴间去一次,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马原让她顺便打探一下小妖的消息,他把小妖的生辰八字报给了她。
韦慧再次在桌面摆上一碗白米,米上燃着三炷香。她披上头巾,让马原在米上放一些钱,因为她代马原去阴间,所以需要马原的“利食”。天已全黑下来,屋里却不开灯,这样可以增加韦慧的阴性力量。只有三点香头在黑夜里亮着,香烟缭乱于屋内。老鬼师仍然闷不着声地坐在板壁下的草凳上。一种压抑的气氛弥漫着。
这一次,韦慧的歌声很快就变调,时而变成高声,时而变成低音;有时竟然换另一种语言,不象睢语也不是汉语,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世间的语言,带着凉凉的夜气;有时又界于衣斯兰语与佛语之间;有时竟说起汉语,那汉语却是中古音,不是现代汉语。而歌声的速度象一个人在不断地跋涉,涉过河,爬过山,停顿、接续、反复……后来出现了对话,两个声音在问答,或几个声音在谈话,不仅有韦慧的声音,还有男人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很久才分开,变成一个人的独唱。不象是一个人脱魂,倒象一场广播剧,这场广播剧的情节就是不断地跋山涉水、与遇到的人、动物、植物打交道,从他(它)们那里探听消息,摆脱纠缠、再继续前行……
马原知道,韦慧的灵魂在阴间里不断地前行,不断地打探消息。她的膝盖抖得厉害,连桌子也动起来,香头的灰烬不断地抖落。微微的光亮中,可以看到她双手在不断地比划,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比划,末了又打结,打各种各样的结。一次香未燃完,她的声音已疲倦不堪,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上滴下来,溅到桌子上。声音继而沙哑,每唱一句都要竭尽全力。
歌声竟然停顿下来,只有膝盖还在微微地颤抖,双手打结的速度越来越慢,无力打完最后一个结。
马原再看老鬼师,他已经在吸烟,不断地咳着,烟锅明明灭灭,抖动。那是手不断颤抖的结果。他在用吸烟的方式让自己勉强镇定。
韦慧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灵魂回到身体中,她醒过来。
“找到我的同伴了吗?”马原问。
“她也许在一座大城中。”韦慧拉亮电灯,整个人仿佛枯萎了。
“城?”
“那是一座阴间新出现的魔城,它的名字叫碧城,看不到边际,据说,那正是布鲁沙所在的地方。”韦慧不愿意提到这座城。
“她现在怎么样?”马原关切地问。
“不能进去,我进不了那城。也许她就在里面。”
“那是座什么样的城?”
“你最好不要知道。那真是一座魔城,远远超出你的想象。”韦慧再也不愿再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