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鬼师永远走在马原与韦慧身后,隔着十米左右,不即不离。马原与韦慧很不习惯,总有一双眼睛在后面监视着自己,一举一动都落在那双眼睛里,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他们停下来休息,鬼师也会停下,停在十米开外。马原想,真是应了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那句话:他人即地狱。
他们也不知在路上行走了多少天,天这个词除了用来指头顶上那块蓝色的虚空外,已不适用于计日。因为天色高兴何时变黑就变黑,高兴何时变白就变白,没有了游戏规则。
这天早上,他们从投宿的寨子出发,进入山中。山中气候与山下迥然不同:山下酷暑,山上却浓雾蔽日,雾气积在草叶上、树叶上、石头上,成为水珠、水渍、水流……大风却急剧地刮着,象一块粗麻布在树林上空呼呼地拂来拂去。大风却不能把浓雾吹散,一团团湿雾被风掷到脸上,身上,发稍便淌下水来,连眼睫毛上也挂满着小露珠。
仿佛季节从深冬拼命地赶往初春。
也不见了鸟儿的影子,不知道它们躲在何处发抖,风似乎要把它们的巢穴掀下枝头。
行到半山,马原偏偏看到了一只鸟。
那是一只黑色的鸟,小鸟,它不叫,它象一粒石子从山谷那一边扔过来。一粒黑夜或魔鬼用风之手扔过来的石子。
它飞过马原头上。
它在经过马原头顶时竟悄悄地屙下一炮屎。
马原目送它转过山岭去,消失在一团浓雾之中,方感觉到头顶上有点儿异样,伸手摸去,却摸到了鸟屎。他对着指间的鸟屎哭笑不得。
“这是什么意思?偏偏落在我头上。”他问韦慧。
“它的意思是你要讨饭。”
“讨饭?”
“你必须头戴破斗笠,拿个缺碗,到不同姓氏的人家去,每姓讨一点饭,在三岔路口把饭吃了,把斗笠扔在路边,然后再走。”韦慧有板有眼地说。
“鸟屎与讨饭有何联系?”马原觉得真象诗歌上的远比喻,张力太大。
“鸟屙屎在你头上意味着你要倒霉,只有讨饭才能将倒霉解除。”
鬼师在后面插话了,他冷冷地说:“这种事知道就可以,何必说出来。”
“为什么?”韦慧好奇地问。
“如果不说,未必会有事,但是你已经把它说出来,就一定会有事了。”
傍晚,他们看到一个寨子,寨子全是黑瓦的吊脚木楼,屋檐接屋檐地盖在山梁上,将整道山梁全遮住,黑压压地,至少有三百多栋木楼。雾暂时散了一会,转过一片树林,马原抬头就看到这个寨子,不禁停下了脚步,远观着,他从未遇到过这样壮观的寨子。
“这个寨子叫什么名字?”
韦慧不知道。
马原回过头去问鬼师,见多识广,交游很远的鬼竟然也不知道。
凭着指南针,马原知道正在去往西南的路上,但他已判断不出现在处于哪一个行政区划,也许,这个地点夹在都柳江与龙江之间。
正是生火做晚饭的时候,却看不见一缕炊烟,甚至连鸡鸣犬吠之声也丝毫不闻。只听见山风刮过瓦屋上的声音,风刮过黑瓦之后,天也就要变黑了。
涉过浅浅的溪流,进入寨子,既见不到小孩们跑来跑去的影子,也没有牧归的牛群,毫无寨子在傍晚时应有的忙碌之景,那种温馨而浓郁的忙碌。笼罩在寨子中的只有死寂,象这个寨子已经死去了很久,成为一座空荡荡的坟墓。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发生着什么事?还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许多木楼门窗紧闭,有些甚至是从里面栓住,推也推不开。有的门窗洞开,但里面落满灰尘,除了黑色蜘蛛在梁柱间织网、呆在网中央静静养神或等待猎物,再没有别的生气。找了很久,他们连人影也见不着。整个寨子空无一人。
连鬼师也不见了。
马原与韦慧心里发慌、背后发凉。三四百栋木楼的大寨子没有生气,成了空寨,无论如何总会让人沉不住气,就象对着一大片尸体一样。
他们在牛圈中发现了牲口的尸体。
牛、马全倒毙在牲口圈中,草堆上、食槽边,鸡全死在鸡灶里,这些动物并不是饿死的模样,而是保持着突然遇到袭击而倒下的姿势,非常干瘪。马原与韦慧围着一圈牛马察看了很久,也找不出死因。
天渐渐黑下来,浓雾一团一团地涌着,连成一整块,将寨子包围住。
冷,浸骨地冷。
“会不会是瘴气?”马原问韦慧。
“瘴气让人生病,不可能让牲口死掉。”
马原决定撬开紧闭着门窗的其一家看看。
他在地上找块薄薄的铁片,从门缝里侧进去一点点地拔门栓,费了很大工夫才把门栓拔开,吱哑一声推门进屋。屋内收拾得整整齐齐,火塘里尚有灰烬,一条黄狗却死在火塘边上,脸上并无痛苦之痕。
卧室门掩着,推门进去,黑洞洞地。马原打亮手电筒,却看到一对二十多岁的夫妻,两人并排睡在床上,头伸出被子,睡得很熟的模样。马原咳了一声,床上的人没有反应,于是便伸手去探男人的鼻息,又探探女人。
“怎么样?”韦慧问。
“他们睡得太熟了,不会再醒过来了。”马原道。
韦慧并不害怕死人,倒是马原感觉自己的头发立了起来,但在韦慧面前他可不想表现出怯懦,硬着头皮将被子掀开。被子开处,只见两具苍白干硬的胴体,男人的腿搭在女人的大腿根上,手紧紧地抱着女人背部。看得出两人正欲行房,或刚刚完成而爱意未毕。
看不到伤口,一点也看不到;看不出死人挣扎过,也看不出他们的痛苦,突然就定格住了。
只有死亡,没有答案。
马原与韦慧再推开另一间卧室,看到的死人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同样安详地死在被子里。一张蜘蛛网残破地挂在天花板下。
他们退出门来,天已全黑。
“我们到另一个寨子去住。”韦慧提议。
马原看着墨汁一样浓的夜色,以及湿漉漉的地面,决定在这个寨子过夜。他的理由是,可以彻夜不睡,看看有什么事发生。他对这个寨子突然的死亡很好奇。
有好奇心未必是一件好事。
他们在一栋空木楼中的火塘里生起火,火烧得很大,主人遗下的干栗木柴块边燃边发出脆响,火星高高升起。他们就坐在火塘边等待漫漫长夜过去。
韦慧很饿,马原的肚子也在咕咕地响,但两人不敢吃东西。虽说房子里有粮食,谁知这些粮食会不会要命?就连带在身边的饼干他们也不敢吃,水也不敢。
夜欲深,门突然响起,把他们吓一跳,韦慧“啊”地叫出声来,往马原靠近,马原机警地抓起一块干柴。那门开处,却是一只白狗,十来斤的样子,正一歪一扭地走进门来,警惕而怯生生地望望马原,又望望韦慧,想要靠近又害怕靠近。
这死亡的寨子里突然出现了一条狗,一个生命,让他们兴奋不已。马原吹吹口哨,朝它招手,它却不敢靠近马原,相反,它对韦慧比较有亲切感,韦慧“欧欧欧”地招呼几声,它便向火塘边靠过来,但仍然不敢贴近人,只是隔着火塘放倒后腿,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烤火。
“看来这是一条不懂汉语,只懂睢语的狗。”马原笑道。
韦慧白了马原一眼,从背包里取出一小袋牛肉干,丢一块在小狗面前。小狗嗅嗅食物,又抬头看韦慧。韦慧用睢语让它吃,它小心翼翼地舔舔,便一口将牛肉干咬进嘴里。它饿坏了,韦慧喂它两袋牛肉干,看得马原不断地咽唾沫。
“这条狗与众不同,”韦慧道。
“不,它来路不明。”
“说不定寨子里还有人活着。”
“如果还有人,它怎么会这么瘦。”
这条狗真是太瘦了,瘦得连路也走不稳,在它的腿上拴一根线,就可以当风筝满天放。它一定是看到火光,闻到人的气息,才会找到火边来。
马原无事可干,仔细地打量着这条小狗,它长着两层毛,一层绒毛紧裹着身体,另一层箭杆毛稀稀疏疏地高出来,尾巴打着卷儿,朝左倾斜地轻搭在背上,两只鼠耳却挺得很直,三角眼透着若有所思的光,鼻尖红红的。吃了两袋牛肉干之后,它把爪子放在地上,并在一起,然后将倒三角形的瘦脑袋放在爪子上,烤火。暖洋洋的大火让它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给它取一个名字吧。”马原说。
“叫什么名字?”韦慧问。
“叫怪哉。”马原想了想,命名道。
“什么意思?”
“它突然就出现,这不奇怪吗?”马原拔弄着火,“汉武帝看见一种不认识的虫子,问东方朔,那种虫子叫什么名字?东方朔也不知道,胡诌叫怪哉,是人的冤魂所化,用酒一浇,就消失掉了。”
“真是胡说八道。”韦慧笑骂道。
“对了,这里人死的死,散的散,我怎么讨饭呢?”马原逗韦慧玩儿。
“去跟鬼讨吧。”韦慧逗着怪哉。
一个哈欠,两个哈欠,三个哈欠……韦慧的哈欠打起来就没有停止迹像。这些天不断地赶路,天亮出发走到天黑,连马原都吃不消,更何况韦慧。马原心痛地看着韦慧疲累的脸,无神的眼睛,竟微微地心痛,于是他说道:“你打瞌睡罢,我看着。”
“我不困。”韦慧摇摇头,又打了个哈欠。
“这样吧,我们轮流打瞌睡,你先睡一段时间,我再睡一段时间。”马原也打了个哈欠,像被韦慧传染似的。
“来,靠我这里。”马原把膝盖并在一块。
韦慧不好意思地看一眼马原,把头伏在他的膝上,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夜很静,静得可以让马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韦慧,但可以确定自己喜欢这个小姑娘。他一向喜欢村姑形象的女孩:清纯、善良、简单,“象路边一朵蓝色的小野花”,这是他常用来比喻村姑的句子。他一向也喜欢狐狸脸的女孩。正好韦慧具备这两个条件,马原想不喜欢也避不开。但是,自己爱不爱她呢?马原不知道,他认为自己早已丧失了爱一个人的力量。
他把韦慧抱在自己怀里。
在这个时候,在这死亡的环境里,他听到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像少年遭遇了第一次爱情。韦慧睡得很安静,放心地睡在马原膝上,怀里。也只有爱情才会如此让一个人放心罢。
——如果爱情也不能带来安静与放心,这样的爱情也就不是真正的爱情了。
韦慧醒过来,让马原在自己膝上睡,马原很激动,但再激动也敌不过睡意,没多久便沉入梦乡。
怪哉也伏在火塘边上温暖地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韦慧隔一会给火塘里加柴块,让火保持着熊熊的火势。屋子里温暖之极,象春光中一样。可是,马原入睡没多久,韦慧的睡意又涌上来,头越来越低,最后竟伏在马原身上睡过去。
火势越来越小……
突然,怪哉狂吠起来,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惊醒,还是压根就没有睡着,它大声地、死命地狂吠,那声音难听极了,象一扇非常涩的门正在猛烈地推开,所发出的那种木头与木头磨擦的声音,连续不断地,让人牙根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