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中好
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
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
惟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朝。
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凄风打画桥。
丝难尽
依然是《鹧鸪天》。我是倔强地不爱说《于中好》,就像我坚持觉得容若的悼亡词不逊于历代任何一个写悼亡的男人一样。这次站在对面与他映衬的人是贺铸,一个不无失落的苏州男人,因为丧妻之痛,生生把一阕《鹧鸪天》改写成了《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曦。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半死桐》是四大悼亡诗之一,但我不喜欢,真的不喜欢。不是对贺铸这个人有什么意见,不是对做妻子的给丈夫补衣服有意见,而是我不认同那种潜意识里视妻子为贴身免费保姆的男权主义。
容若不会这样,他即使写妻子劳作也是充满怜惜:“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女人就该操持家务,就该挑灯补衣,他一点这样的想法也没有。字句之间,我拣视的就是他这一点尊怜心。女人要的不多,只是要一份建立在尊重基础上的爱,与之能够端然平视,相看不厌。如斯携手,方可水远山长。
死亡像刀一样斩下,容若是那个肋骨断裂却只能闷头走路的人。妻子和爱人都死了。一个最爱他,一个他最爱,情感不可称量,不可承受。两根肋骨应声碎裂,很难分辨哪边的痛会轻一些。
他于是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失落悲伤。妻子离去以后尘满疏帘,素带飘空。其实,堂堂的相府断不至于如此狼藉。一切只是容若的心理感观艺术加工罢了。就像苏子说,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其实一对夫妻只有两双眼睛,再怎么相顾也不至于泪千行。只是明知有假,也舍不得不感动,仿佛看见容若凄苦冷清的苦况。他在回廊转角处独自徘徊,看见亡妻的遗物,每每忍不住偷偷落泪,泪湿的青衫袖口有千斤重。如此起笔的写法似显突然,想想又合情理,真切感人。
“惟有恨,转无聊”,就如一个人随口而出的真情话,根本无须刻意雕琢,唯一腔真情倾泻而出而已,情丝(思)难断。由“五更”两字知,容若又是一宵未眠。偏偏新的一天也不是艳阳高照,依旧是凄风冷雨打画桥的葬花天气。卢氏的亡日在阴历五月落花时节,同样的“落花朝”,一样的画桥,画桥未断情已断,彼此擦身而过,生死殊途。
据“真成”二字可知,此词应作于卢氏新丧不久。想容若一人在那房子里,如何寂寞难挨?虽然有无数的奴婢仆人伺候,可是卢氏死后,身边再无一个知心人。顾贞观他们再好,总不能与他同寝同食,生活中,妻子的作用是无人可代的。
欲说又不可明言,何况斯人已逝,言明又有何用?容若心苦可想而知。他无限伤心,亦只能在无人处偷拭清泪而已!那是因为——他是男儿,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一个女子(那女子再好也罢)都是不值得的。这是道德给予人的规定和暗示。一个男子对女人太深情,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妻子,也是不宜当的。深情不是理由,因会消磨了凌云壮志,会折损了万丈雄心。男儿身,如果要做大事就要抛得开儿女私情。否则,这男人至多被人赞一句:多情种子。
在社会上,他不见得被他的同类崇敬。男人们惧怕着,尊敬着,亦努力成为强者。
有时候,男子的无情,是被社会道德规范调教出来的。现在也差不多。对于男人的千年的要求规范,骨子里没有大的更动。
容若对于情越来越执着,像信仰一般追寻,对于世俗追求越来越淡,直至视为身外之事。他的深情幽婉中尽显落拓不羁。
多情,且专注于情,容若是男人中的异类。“惟有恨,转无聊”,即使过了三百年,容若仍是寂寞的,男人对他认同者少,爱慕他的多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