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安意如作品:当时只道是寻常
2606700000070

第70章 定有霜·沁园春

沁园春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澹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

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定有霜

悼亡诗的前身可以追溯到《诗经》中的《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虽然《诗集传》和《毛诗正义》

皆认为“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但一般比较正常的认知是“一个男人,失去相濡以沫的妻子以后作的哀歌”。

遗憾的是,《绿衣》之后就这样沉寂了千年,悼亡之作平平,直到潘岳所作《悼亡诗》三首出世。潘岳不是别人,正是以貌美知名的潘安兄。此公不但姿容绝世,千古留名,对妻子杨氏更是一等一的深情。《悼亡诗》其一作于送葬归来后,不久作第二首,第三首作于其妻周年忌日。虽然六朝绮丽拗口的文风让今人读起来比较吃力,自其始“悼亡诗”约定俗成为夫悼妻,却是不争的事实。一改美男花心的普遍观感。

然而文人最善于的也是用文字为自己文过饰非,锦上添花。史实证明,悼亡诗写得流光溢彩的大多是移情别恋之徒。《遣悲怀》中“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哭得情真意切,《离思》里自喻“取次花丛懒回顾”的元稹,不乏卖弄,曾作自传性质的《莺莺传》,张生始乱终弃,被鲁迅骂作“惟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说恶趣是客气了,其实就是文人轻薄不知羞耻;苏子的《江城子》是悼亡词中不二之作,千百年来无出其右,却很少有人知他为侍妾朝云也作了另一首悼亡意味的《西江月》: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苏子算是豁达而超然的绝品男人,自太白之下不出世的奇才,这首《西江月》虽然不像《江城子》那样广为人知,但是苏子与朝云的感情是刻骨铭心的真挚。

最令人唏嘘不已的当属南宋戴复古的故事:戴复古流居武宁时,有富人爱其才,以女妻之,二三年后,复古归,妻问其故,告以曾娶。其岳父得知大怒,妻则宛曲解释,且尽以奁具赠复古,饯以词——《祝英台近》:

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笺,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苦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复古既别,其妻遂赴水死。十年,复古重返,作怀旧(实为悼亡)词一首《木兰花慢》:

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着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

单看后一首,只见哀思爱意恋恋不绝,亡妻故去扼腕悲切的情景宛然眼前,真的不逊于历代的悼亡词,我当初就很被感动一把,觉得这比贺铸的《半死桐》写得更深挚,了解背后的故事之后才咬牙切齿,既有今日之悼念何必当初的离弃?这就好比生前不孝顺,死后大张旗鼓大搞排场一样,左右死人是无福消受的,不过是活着的人借死人作秀,为自己脸上贴金。

这样说起来,就越发见得容若难能可贵。他是真心对待卢氏的,诚然有过忽略,但始终真情相对,温暖照顾。若非如此,卢氏再好性儿,也不会对他深情不渝。好的感情是丰满的、彼此滋养的过程,而坏的情感,只会耗尽人的养分,使人拖沓疲惫,两两生厌。最终被摧毁至仅剩皮囊。

丁巳年即康熙十六年,容若二十三岁,丧妻不久。此后几乎每年亡妻忌日均有词作,直至八年后以寒疾卒,终年三十一岁。这首《沁园春》感情真挚,缠绵悱恻字字动人。称得上哀感顽艳!

百字之间,容若将情绪转换不停,从他叹息卢氏早亡,到回忆往日夫妻间的恩爱情形,再到叙述丧妻后自己的痛苦:对着妻子的遗像,似乎觉得灵风飘动,思绪悠悠,想到天上寻找,又想到“料短发、朝来定有霜”。怕妻子为自己的苍老憔悴伤心。一路写来跌跌宕宕。情绪起落如飞鸟,又如飞鸟掠过天空一样自在,转换之间没有一丝雕琢造作的痕迹!

容若呼出无限伤凄。结句“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为全词更添情韵。让檐前滴滴淅淅的雨声,谱写出我内心的痛苦。即使在人间天上,两情也如一,但眼前人亡物在,如何不令人百结愁肠?

在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里这首词成了纳兰容若和冒浣莲相识的契机。

塞外,纳兰容若以马头琴弹出了这首哀歌。冒浣莲闻听之下,不禁心旌摇荡。这种不加节制的悲伤,正是纳兰词动人心魄的地方,正是所谓哀怨骚屑。中国诗学讲究的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一贯尊崇传统美感的梁羽生这次却借冒浣莲的口说出一番好诗好词不必尽是节制的道理来,叫人眼前心头一亮!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翻出前人新意,用词浅淡,却将深情写到极致。

梦醒后,想起她,心底充满不可言说的惆怅悔恨。你又在深夜痛哭一场,日日如此伤筋动骨,容若啊,苏子需要十年才尘满面,鬓如霜。而你,憔悴必定胜他十倍,是伍子胥一夜白头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