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片战争的发生,则给当时的士人以极大的震动。堂堂天朝大国,竟惨败于“岛夷”小国手下,惨败之余又被迫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江宁条约》,使中国由一个独立国变为半独立国。于是,关心国家命运的知识分子眼光转而对外,开始总结鸦片战争失败的教训,寻求强国御侮之策。他们一面介绍海外各国的情况,了解外国的长处,提出“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思想;一面要求对照外国,改造中国自身,提出学习西方某些制度,对中国的一些制度实行改革的主张。与鸦片战争前有所不同的是,当时作为地方大吏的陶澍,既手握重权,又得到清政府的支持,所以,思想上的认识可以立刻化为行动,并取得成效。而鸦片战争后的魏源等人,只是一些幕僚与学者,因而,他们的认识和主张十几年间一直停留在思想上,保存在著作中。虽然如此,但却使风气大开,一些先进的知识分子开始向西方寻求救国的真理,开始讲学习外国,开始讲中国制度的改革。在学术风气上,广大士人渐以经世致用为尚,不再以闭门治学为荣。这种习尚风靡全国,而魏源的故乡尤为称盛。有人形容当时的士风说,他所辑录的《皇朝经世文编》一书由贺长龄刊刻发行后,“三湘学人诵习成风,士皆有用世之志”(《花随人圣庵摭忆》,第200页。)。
鸦片战争前后经世致用之学的复兴与学术风气的改变,影响了整整一代人,而曾国藩军政集团的首脑人物与骨干分子大多集中于湖南,其学术派别的称号复于“经世致用”之前加上“义理”二字,以示其与魏源等今文经学派的不同,则又有其深刻原因。
首先,湖南地处南国,域近边睡,境内多种民族杂处,民族关系和阶级矛盾都较为尖锐复杂,遇有天灾人祸,往往发生起义或变乱。乾隆末年的湘黔苗民起义,使清政府调兵转饷,倾动七省,卒成为震惊全国、持续九年的川楚白莲教大起义的前奏。进入道光朝以来,各地各族起义更加频繁,三十年间较大规模的起义约有三四次,而较小规模的反抗、冲突、起义则接连不断,几乎年年都有。其中以新宁农民雷再浩、李沅发起义最为著名。正是这种频繁的动乱和极不安定的社会环境,培养出湖南地主阶级敏感的政治嗅觉与丰富的斗争经验,以及争强斗狠的习性。在这种环境下,他们所昼思夜想的就不再是什么朱明王朝的复兴,而是如何对付眼前的敌人。而要将这些农民或少数民族起义镇压下去,也就只有依靠清政府的支持与援助。正是这共同的敌人——农民与少数民族起义,使满、汉间的民族对立情绪较早的淡化下来。所以,这里的封建士人很少有同满洲贵族相对抗的情绪。这样,乾嘉学派也就失去了普遍发展的政治思想基础。再者,这里地瘠民贫,经济文化都比较落后,就大多数知识分子来说,大约也没有江浙文人那样的闲情逸致。另外,因有大湖阻隔,湖南在学术上的对外联系不多,同江浙学人来往更少。所有这一切,都成为乾嘉学派难以在湖南得到蓬勃发展的重要因素。
同时,义理之学在湖南学术界一直居于主导地位,而究其源流则可溯至宋代。宋代理学分濂、洛、关、闽四大派,其代表人物则分别为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而濂学创始人周敦颐就是湖南道州人,洛学创始人程颢、程颐兄弟则师承周敦颐,而理学大师朱熹又师承二程。南宋时期的理学家张栻曾长期居住湖南,在长沙创办城南书院,主讲岳麓书院,并请朱熹赴长沙讲学。时至今日,长沙城郊的湘江岸边,仍留有名唤“朱张渡”的一处古迹,据说是朱熹、张栻赴岳麓书院讲学时的渡江之处。其时,张栻与朱熹、吕祖谦齐名,合称“东南三贤”。降至清代道光年间,著名理学家唐鉴亦籍隶湖南,曾国藩讲习理学就是从向唐鉴问学开始。这样,自宋至清连绵七八百年,湖南士人就形成了讲习理学的传统。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门户偏见甚深,对汉学往往采取排斥态度。乾隆以来汉学风行海内,“而湖湘尤依先正传述,以义理、经济为精宏,见有言字体音义者,恒戒以逐末遗本。传教生徒,辄屏去汉唐诸儒书,务以程朱为宗。”(罗汝怀:《绿漪草堂文集》,光绪九年版,首卷,第5页。)这就是说,当“汉学风靡一时”、普天下皆以考据为尚之际,“湖湘学子大都专己守残,与湖外风气若不相涉”(湖南省文献委员会:《湖南文献汇编》,1949年湖南省文献委员会印行,第2辑,第111页。),在文化学术上形成一个闭塞、落后的孤岛。而一旦乾坤倒转、首尾易位,广大汉族知识分子在白莲教起义后对满洲贵族的政治态度发生转变,开始冷淡考据、注重社会现实问题的研究与解决之时,湖南士人也就处于全国知识分子的前列,成为同满洲贵族通力合作镇压农民起义的先锋和主力。
其次,湖南士人一直保有一种务实精神,崇尚学以致用。倡导此风者有清以来首推王夫之,道光以来则以陶澍为第一。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无论治宋学抑或治汉学者,都主张学以致用、身体力行,注重经世济用之学。例如魏源,本师从刘逢禄治今文经学,而贺长龄则讲习理学,二人皆致力于经世济用之学,重视历代典章制度的考订,合作编印“皇朝经世文编”一书,一时风行海内,对湖南知识界产生很大影响。贺长龄的弟弟贺熙龄亦尊崇程朱,致力经世济用之学,曾长期担任城南书院山长,从事讲学多年。其余学者如王文清、罗典、欧阳厚钧、丁善庆、邓显鹤等人,或任岳麓书院山长,或长期在此讲学,尽皆宗尚宋儒,注重经世致用。曾国藩军政集团的首脑与骨干成员,不仅自幼耳闻目染,受到他们多方面的影响,且多曾在这里问业受教,直接受到他们的教育、训练和熏陶。于是,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学科和别具特色的学派,后人称这一学科为“义理经世之学”(罗正钧:《左宗棠年谱》,道光十一年条。),称曾、胡、左等人为义理经世派,或理学经世派。显然,这一学科是由义理之学和经世济用之学,即哲学和政治学两个学科结合而成的,就其形成过程而言,固然不能忽视朱熹与理学的作用,但相对而言,陶澍的作用则似乎更大一些。故张佩纶在论及此事时称:“论道光来人才,当以陶文毅为第一。其源约分三派:讲求吏治、考订掌故,得之者在上则贺耦庚,在下则魏默深诸子,而曾文正集其成;综核名实、坚卓不回,得之者则林文忠、蒋砺堂相国,而琦善窃其绪以自矜;以天下为己任、包罗万象,则胡、曾、左直凑单微。而陶实黄河之昆仑、大江之岷也。”(张佩纶:《涧于日记》,光绪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这一派人数甚多,虽在总体上兼习义理、经世两科,但不同的人不仅于理学的习染程度存在一定差别,即在经世济用方面,对于一些重大政治问题,尤其对外国侵略问题的态度与对策,也有所不同。
他们对于理学的习染程度,大致有这样几种情况:其一,既讲习有年又具理学家之名,如罗泽南、曾国藩。曾国藩于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开始向唐鉴请教读书之法、检身之要,并每天写修身日记。次年十月,又向另一理学家倭仁请教修身方法,并每天静坐反省,检查自己的言行,发现有不符圣道者,即严加自责,写进日记。同时,还将自己的日记交唐鉴、倭仁批阅,接受指导。有时也同二三好友一起交流心得,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总之是完全按照理学家的方式,严格地进行有关修身养性的训练。他如此坚持了九个多月,即于道光二十三年六月因搞得过于紧张而突然病倒,痊愈后即停止书写修身日记、静坐反省等活动,认为这套办法不适合自己的情况。此后,曾国藩虽然放弃了理学家这套修身方法,但从未放松过对自己道德修养的要求,终生自刻自砺,奋斗不息,基本做到为清政府和封建地主阶级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外,他在治国、治军、用人、外交乃至为人处世等方面,亦无不受到理学的影响。故其虽无著述问世,仍无愧于理学家之名。罗泽南则不仅按照理学家的方式修身、讲学,且有理学方面的著述,如《人极衍义》、《姚江学辨》、《西铭讲义》等刊行于世。所以,在一些人的心目中,他比曾国藩更像一位理学家。曾国藩也对之极表赞赏:“阅罗罗山《人极衍义》、《姚江学辨》等书,服其见理甚真,所志甚大,泣为吾乡豪杰之士。”(《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同治三年十月二十九日。)然而,令人惊奇的是,这种理学上的正统又往往流为政治上的邪僻。他们以道学家自居,仁义道德经常挂在嘴上、流于笔下,而为了捍卫他们的所谓“天理”,不仅可以“灭人欲”,有时甚至可以灭绝人性。曾国藩、罗泽南就曾做过这等违反人道之事。咸丰五年罗泽南率师回援湖北途中打了败仗,彭三元、李杏春战死。罗泽南为鼓舞士气,竟于反攻取胜后以全部战俘血祭阵亡弁勇,还让湘军士兵生食其肉。其残忍野蛮为古今中外所罕见。事后,曾国藩又根据罗泽南的禀报上奏清廷,对这一骇人听闻的暴行大加宣扬:“日暮收队,各路共杀毙九百余名”,“生擒七十余名,杀之以祭壕头堡阵亡将士。诸勇犹痛憾切齿,争啖其肉。”并信誓旦旦地宣称,此乃“实在情形也”(《曾文正公奏稿》,第6卷,第50页。)。曾国藩有时也用权术,只是技不如人,适得其反,只好弃而不用。咸丰八年他在给曾国荃的信中说:“弟书自谓是笃实一路人,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己学坏了。近日忧居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还我真面,复我固有。”(《曾文正公家书》,咸丰八年正月初四夜。)其二,既无理学家之名,亦无卓然可称之行,仅取理学之“忠孝”二字付诸实践,同一般儒生无异者。这个集团的大多数文职人员(包括其后就任文职官员的统兵将领)恐怕都属于这种情况。其中有些人则是第二代、学生一辈的人物。例如李鸿章,中举后即以“年家子”的身份投到曾国藩的门下而“师事之”,“朝夕过从,求义理经世之学”(周维立编:《清代四名人家书》,第164页。)。其三,接受理学关于忠、孝、仁、义的说教,但拒绝按理学家的要求修身养性,既有惊世骇俗之壮举,亦间有丑陋邪僻之行者。仅从他们的言行看,不但很难同理学联系起来,且为一般儒生所不齿。属于这种情况的典型人物是胡林翼和江忠源。江忠源是湖南新宁县多年来的唯一举人,其“少时游于博,屡负,至褫衣质钱为博资,间亦为狭斜游,一时礼法之士皆远之”。他曾屡次赴京应礼部试而不中。“其下第回南时,三次为友人负柩归葬,为人所难为。”曾国藩“以此赏之,令阅儒先语录,约束其身心。”江忠源表面唯唯,“谨受教”,实际则依然故我,“冶游自若”(欧阳兆熊、金安清:《水窗春呓》,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页。),终生不改其恶习。胡林翼年轻时纨绔习气甚重,在其岳父陶澍幕中充任幕僚时,时常饮酒游乐。在京服官时,还间或外出逛妓院。有一次恰逢御史巡查,同伴被捉去,他因机警灵便,侥幸逃脱。出任地方官员之后则多用权术,曾国藩说他“本可移人霸术一路”(《曾文正公书札》,第6卷,第24页。),左宗棠称其“喜任术,善牢笼”(左宗棠:《左文襄公全集。书牍》,第2卷,第28页。)。赵烈文亦说:“胡■芝颇得古人家数。”(《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九月初三日。)而胡林翼本人亦直言宣告:“兼弱攻昧,取乱侮亡,言道学者疑之,而英君贤相之方略实不外此。”并解释说:“自强者天道之所取,自弱者《洪范》谓之‘极’。帝王驭世之微权,必取强杰之人预为驾驭,为我用而不为人用。”(胡林翼:《胡文忠公遗集》,同治六年刊,第58卷,第4页。)薛福成称其善于驾驭和调护诸将,“量能授事,体其隐衷而匡其不逮。或家在数千里外,辄馈资用,问遗其父母,珍裘良药,使岁月至”(薛福成:《庸庵全集·庸庵文编)(以下简称《庸庵文编》),光绪十三年刊,第4卷,第7页。),实则善用权术,杨载福、彭玉麟、金国琛、鲍超、罗泽南、刘蓉以及李续宾、李续宜兄弟,都曾令他煞费苦心。例如,胡林翼初任湖北巡抚时,湘军水师将领杨载福与彭玉麟不和,甚有碍于战事,他为其跪酒而和解之。一日,邀请杨载福与彭玉麟入室就坐,“胡设酒三斗,自捧一斗跪地,陈利害,责大义,二人和解。”(徐凌霄、徐一士:《凌霄一士随笔》《国闻周报》,第13卷,第16期。)又如“金国琛以贫乞返,立馈千金;鲍超母病,时致参药。”再如,“先恶刘霞仙,继折节事之。”而对罗泽南则不仅“执弟子礼甚恭,虽与僚属语,必称罗山先生,事无巨细,谘而后行”,还“以女弟妻罗公长子”(《庸庵文编》,第4卷,第4页。),“以疆臣而为统将晚辈。”(《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九月初三日。)此外,李续宾、李续宜兄弟为人至孝,“父母皆笃老,方事之殷,以不能归省为憾。”胡“为迎养其父母,晨昏定省,如事父母,日发书慰二李。二李皆感激,愿尽死力。”由于做得太过,以至引起李续宜的怀疑,私下对曾国藩说:“胡公待人多血性,然亦不能无权术。”曾国藩答道:“胡公非无权术,而待吾子昆季,则纯出至诚。”李续宜“笑应曰:‘然。虽非至诚,吾犹将为尽力。’”(《庸庵文编》,第4卷,第5页、第7页。)就是说,胡林翼犹类汉初的陈平,因过用权术,虽获成功仍不免德薄之讥。致令曾国藩引为教训,不敢轻使此着,并以此告诫李鸿章:“闻渠(指刘铭传)于阁下不满处在‘权术’二字,昔年希庵不满于胡文忠,亦在此二字。”(《曾文正公书札》,第32卷,第10页。)至于胡林翼处理同官文的关系,更全靠权术二字,其详情则有待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