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北援问题就像一块试金石。不仅暴露了曾国藩集团内战积极、外战消极的政治嘴脸,也揭示出他们同清政府之间君臣关系的实质。他们同满洲皇室之间,并非亲如家人,而是地主阶级内部,满汉之间基于共同利害而缔结的军事政治同盟。只是这种同盟不同于《三国演义》中的孙刘之盟,而是一个汉族地方军政集团同满洲皇室之间的同盟。其名分是君臣上下的关系,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其共同利益是镇压太平军、捻军等反清起义,维护封建制度。这个汉族地主阶级军政集团的相对独立性,如果在一般情况下还不明显的话,那么一遇到外国入侵问题,就会立刻突现出来。当时接奉北援谕旨的其他督抚,无不闻命而动,甚至有的并未奉有明旨,听到消息也连夜赴京“勤王”,只有曾、胡二人按兵观望,等候清政府同英法联军签约。其时,清政府也未必看不出他们的异心,然事后竟不置一词。其情形与八国联军入侵时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袁世凯的做法颇为相似,仿佛是四十年后“东南互保”的一次预演。因为他们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军政实力集团,其形成、发展主要依靠自身的力量,不共戴天的敌人只有农民起义军。他们为了自身的利益,既可以同清政府结盟,也可以同外国侵略者结盟。清政府也只是利用他们手中的实力,无时无刻不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异己力量、不想收回落入他们手中的实权,只是苦于没有条件而已。否则,就不会发生袁世凯被迫回籍养病的事。所以,对他们的要求与对待自己的心腹、亲信亦也有所不同。只是由于历史进程的不同,很多问题不如后来暴露得那么充分。
曾国藩的这封信确实重要。事态的严重加上曾国荃的一纸荒唐家书,逼得曾国藩不得不说出一些平时不肯说的话,从而使人们发现了不少平时难以发现的问题。大约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曾氏后人一直将之深藏不露,使以往的出版物均无此信,直至近年才由岳麓书社公诸于众。
第五次是咸丰十一年,那拉氏、奕发动宫廷政变,推翻赞襄制度,捕杀肃顺等赞襄大臣,使曾国藩等虚惊一场。曾国藩曾在《日记》中几次谈及此事。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载:“接奉廷寄四件”,“中有00谕旨一道,饬余兼办浙江军务。”“又抄示奏片一件,不知何人所奏。中有云,载垣等明正典刑,人心欣悦云云。骇悉赞襄政务怡亲王等俱已正法,不知是何日事,又不知犯何罪戾,罹此大戮也!”又载:“少荃来,道京城政本之地,不知近有他变否,为之悚仄忧皇。”还说:“余近浪得虚名,亦不知其所以然便获美誉。古之得虚名而值时艰者,往往不克保其终,思此不胜大惧。将具奏折,辞谢大权,不敢节制四省,恐蹈覆餗负乘之咎也。”十七日载:“是日,雨竟日不止,天不甚寒冷,而气象愁惨。”“少荃来,与之鬯谈。因本日见阎丹初与李申夫书有云,赞襄王大臣八人中,载垣、端华、肃顺并拿问,余五人逐出枢垣。服○○皇太后之英断,为自古帝王所仅见,相与钦悚久之。”二十二日载:“张仲远寄周弢甫一信,余拆阅。内言载桓、端华、肃顺等三人,肃顺斩决,载垣、端华赐自尽,穆荫发军台,景寿、杜翰、匡源、焦佑赢革职,另用桂良、周祖培、宝鋆、曹毓英为军机大臣,始知前日廷寄中所抄折片中语之始末矣。因与幕中诸人鬯论时事。”
《曾文正公手书日记》系摹写石印出版,并非如《湘乡曾氏文献》那样原稿影印,故其内容曾被人多处篡改。除前引《清稗类钞》外,薛福成也曾谈及此事。其《上曾侯相书》编后按语称:“求阙斋乙丑五月日记云:‘故友薛晓帆之子福成递条陈约万余言,阅毕,嘉赏无已。’余在幕府,尝见文正手稿。近阅湖南刊本,归入‘品藻’一类,而讹为伯兄抚屏之名,想由校者之误。恐后世考据家或生疑义,故并及之。”(《庸庵文外编》,第3卷,第28页。)查《求阙斋日记类钞》与《曾文正公手书日记》,果如所言(《曾文正公全集·日记》,下卷,第41页;《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同治四年润五月初六日。)。不过,此尚属校刊无意之误,或可查有实据,而事涉辛酉政变的记载是否经人篡改,那就无从得知了。
仅从现有记载看,曾国藩对这次政变的情况知之甚迟,且主要是从私人通信中得到的。当其初闻新元年号由祺祥改为同治,尤其赞襄王大臣八人皆被逮捕治罪之际,心中大为震惊,知京中出了大事,但却不明究竟。故数日间坐卧不安,天天与李鸿章密谈,甚至不惜私拆别人的信件来探求京中情报。当他知道政变的最后结局之后,方才放下心来,开始与身边的幕友公开谈论此事。然而,有件事虽然令他感到庆幸,但却万万不可提起。那就是他没有听从王闿运的劝告,同肃顺联手反对那拉氏垂帘听政。据王闿运之子王代功称:“文宗显皇帝晏驾热河,怡、郑诸王以宗姻受顾命立皇太子,改元祺祥,请太后同省章奏。府君与曾书,言宜亲贤并用以辅幼主。恭亲王宜当国,曾宜自请入觐,申明祖制,庶母后不得临朝,则朝委裘而天下治。曾素谨慎,自以功名太盛,恐蹈权臣干政之嫌,得书不报。厥后朝局纷更,遂致变乱,府君每太息痛恨于其言之不用也。”(王代功:《湘绮府君年谱》,咸丰十一年条。湘绮楼癸亥秋七月刊,第19页;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60辑,总第596册,第39页。)是否因为曾国藩不赞成王阁运的政治主张,故而得书不报呢?不是。他曾对胜保关于近支亲王辅政的奏请大加赞扬,显然是同意“恭亲王宜当国”一条的。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手书日记》载:“阅胜克斋奏请皇太后垂帘听政,请于近支王中派人辅政,皆识时之至言。”皇太后垂帘听政之议扰攘已久,且此时已成定局,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是无须表示的。唯近支亲王辅政一事系刚刚提出的,更何况曾国藩一向瞧不起胜保,说明他早就同意王闿运“恭亲王宜当国”的主张。但是,他却不会像胜保那样,甘犯武臣之忌而为人火中取栗,最后竟被那拉氏砍了脑袋。不过,曾国藩“恐蹈权臣干政之嫌”亦非一般性格上的“谨慎”,而是基于历史教训和现实情况,为保全身家性命而思之已熟的根本之道。多年来他一直认为权臣不祥,“古来窃利权者每遘奇祸”(《曾文正公奏稿》,第20卷,第51页。),“处大权大位而兼享大名,自古曾有几人能善其末路者?”(《曾文正公家书》,同治二年正月初七日。)尤其咸丰七、八年间大彻大悟之后,一改昔日的傲气,态度愈益谦虚,行事愈益谨慎,言词之间尚严持武臣于政之戒,怎肯自请带兵进京,横断皇太后垂帘听政之路?再者,不接交京中权贵亦是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以来的行事原则,严树森曾因保奏倭仁等人受到无情地讥讽,他怎么会与如日中天的肃顺联手?据说,肃顺被诛后,“籍其家,搜出私信一箱,内唯曾文正无一字,太后叹息,褒为第一正人。”(龙盛运:《湘军史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82页。)
不过,曾国藩不与肃顺交往,更不与之联手反对垂帘听政,或许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那就是对肃顺执政以来的做法持有异议。咸丰九年他在给胡林翼的信中说:“近来科场事株连太广,夷事办理太柔,均不甚惬人意,常思一陈鄙愚。而回顾在外数年百无一成,言之滋愧,宁默默也。”(《曾文正公书札》,第7卷,第45页。曾国藩这时的身份是墨绖出征的前兵部侍郎,原则上属于京官,与咸丰十年担任两江总督后所守臣道截然不同,对朝廷的用人行政是可以上奏建言的。他没有这样做则完全出于自身的原因,与朝廷体制无关。)从后来的情形看,曾国藩的思想主张与奕更为接近,故辛酉政变只是使他虚惊一场,远没有同治四年那拉氏罢免奕时,所给他带来的震动那么强烈。
第六次是同治三年正月,正当天京战事紧张、粮饷匮乏之际,江西巡抚沈葆桢事前不经协商,即奏请扣留原本解送雨花台大营的江西厘金归本省使用,使曾国藩骤然失去月入数万两的饷源。更为严重的是,户部不仅批准了这一奏请,还竟于复奏之中列出数笔并不存在的外省协饷,使曾国藩背上广揽利权、贪得无厌的黑锅,逼得他不得不起而愤争。他不仅必须与沈葆桢争江西厘金,还必须向户部讨回清白。结果,户部虽不再提协饷之事,但仍将江西厘金之半划归沈葆桢,使曾国藩既失钱财又丢面子。最后虽以调拨轮船退款的办法解决了乏饷问题,但却使曾国藩从中感到清廷在明显地疏远自己,不由惕然警惧。
自同治元年身兼五钦差之职、六大臣之权,统兵十万、敛财六省以来,曾国藩深惧负权臣之嫌,受清廷疑忌,最后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他在家书中对老九说:“至阿兄忝窃高位又窃虚名,时时有颠坠之虞。吾通阅古今人物,似此名位权势能保善终者极少,深恐吾全盛之时不克庇荫弟等,吾颠坠之际或致连累弟等。唯于无事之时,常以危言苦语互相劝诫,庶几免于大戾。”(《曾文正公家书》,同治元年六月二十日。)为保身名俱泰,曾国藩除在态度上更为谦谨,恳请亲朋好友、部下僚属时时批评监督自己外,还在政治上采取了几项措施,诸如两次奏请清廷派亲信大臣赴天京城外监军,奏请天京攻克前不要再给曾家封赏,以及封疆大吏不得分掌朝廷用人大权等,直到清廷对他极表信任,无所疑忌,方使他暂时放下心来。不料,自同治二年湘军攻克太平军九洑洲要塞,尤其苏州、杭州相继攻克之后,清廷对曾国藩的态度却发生了变化。而清政府在处理曾、沈厘金之争中右沈抑曾,尤其户部虚列每月十五万五千两白银的外省协饷,无疑是向他发出的一个信号,使他感到形势紧迫,不得不急切寻求自全之策。他在给亲友的信中说:“两接户部复奏之疏,皆疑弟之广揽利权,词意颇相煎迫。”(《曾文正公书札》,第23卷,第43页。)而“近来体察物情,大抵以鄙人用事太久,兵权过重,利权过广,远者震惊,近者疑忌。”又说:“长江三千里几无一船不张鄙人旗帜,外间疑敝处兵权过重,利权过大。盖谓四省厘金络绎输送,各处兵将一呼百诺,其相疑良非无因。”(《曾文正公书札》,第23卷,第42页。)当然,曾国藩最害怕的还是清廷对他的疑忌。而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自保身家,也只有割舍一部分权利。故此他一再向亲朋好友表明心迹:“揆之消息盈虚之常,即合藏热收声,引嫌谢事”(《曾文正公书札》,第23卷,第39页。),“避贤者路。非爱惜微名,而求自全也”(《曾文正公书札》,第24卷,第7页。)。又说:“自古柄兵之臣,广揽利权,无不获祸谪者。侍忝附儒林,时临冰渊,而使人广揽利权疑我,实觉无地自容。”(《曾国藩未刊信稿》,第214页。)还说:“自古握兵柄而兼窃利权者,无不凶于而国、害于而家,弟虽至愚岂不知远权避谤之道?惟舍弟引退之志更急于鄙人,此中先后之序,尚须妥商。”(《曾文正公书札》,第23卷,第43页。)从中可以看出,曾国藩不愧一代儒将,深明以退求进、明哲保身之道,早在湘军攻陷天京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功成身退、割权自保的思想准备。不过,此所谓“舍弟引退之志更急于鄙人”则属谎言。后来事实证明,曾国荃根本没有功成身退的想法,且对被逼退隐一事极为不满。而曾国藩这样讲,不过是为将来的具体安排预设伏笔。就是说,曾氏兄弟太过招摇,其功成身退、割权自保是必然的,只是究竟怎么退尚须根据具体情况而定。而从各方面的情况看,则曾国荃先退的可能性更大些。所以,曾国藩要故意如此谬说,未雨绸缪。有了这一伏笔,将来也就可以左右逢源了。
第七次是同治三年六月,湘军攻陷天京之初,清廷接到奏报即以严厉的态度和口吻警告曾国荃等人不可骤胜而骄,并追查天京窖金与幼天王下落,使曾氏兄弟同清政府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颇有剑拔弩张之势。由于湘军破城后竞相烧杀淫掠,炸开的豁口无人把守,方使幼天王等千余人得以脱身而去。李秀成刚被送至雨花台大营,曾国荃就企图将之杀害,理由是“恐有献俘等事,将益朝廷骄也”(《能静居日记》,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日。),可谓狂妄之极。故清政府此举可谓切中要害,且已在军事上有所准备。当曾氏兄弟同太平军作最后的苦战时,清政府已在天京四周布有重兵,官文、富明阿、僧格林沁无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的脊背。而在天京大发横财的曾国荃及其部下弁勇,则唯恐清廷真的要他们吐出吞到肚里的财货,内心极为恐惧和忿恨,决心不惜一切以维护自己拿性命换来的既得利益。据萧一山称,曾国荃及其部下将领曾集体劝进,欲仿陈桥故事,拥立曾国藩为帝。无论此事确实与否,而这种可能性当时确实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