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曾国藩集团与晚清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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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坐断东南(3)

此时的曾国藩,其内心深处未尝没有部下诸将同样的感受。一年后他在给曾国荃的信中说:“去年三、四月间,吾兄弟正当万分艰窘,户部尤将江西厘金拨去,金陵围师几将决裂。”而攻陷天京后,“部中新例甚多,余处如金陵续保之案,皖南肃清之案,全行议驳,其余小事动遭驳诘。而言路于任事有功之臣,责备尤苛,措词严厉,令人寒心。”(《曾文正公家书》,同治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满汉之间本来就界线分明。清政府既然如此对待功臣,起兵造反并非没有理由;夺回汉家江山亦未尝不大快人心。更何况,论及个人能力与资历,尤远非那拉氏、奕所能相比。然曾国藩想得要比这深远得多,头脑也不像曾国荃那么简单。他心里非常清楚,清政府并非真的要追查天京窖金和幼天王下落,不过虚张声势,加大政治压力,逼迫曾国藩就范:或则匆忙起兵,或则杀羽自保,二者必居其一,且须迅速作出抉择,以免其势坐大,形成南北对峙之局。因曾国藩虽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羽翼丰满,足可拥兵自立,但若与清廷争帝位,则须经几年的准备方有取胜的把握。故对清廷来说,长疼不如短疼,迟发不如速发,万不可让他积威养望,从容准备。在这种情况下,曾国藩只好选择杀羽自保之路。所谓杀羽,就是主动裁撤兵勇和停解外省厘金;所谓自保,就是保全身家名位和部属亲朋的既得利益,包括曾国荃及其部下在天京抢夺的金银财宝。于是,曾国藩在攻陷天京后主要为此做了两件事:一是裁撤或调离金陵地区的五万湘军,停解广东、江西厘金、;一是采用软拖硬抗的办法,抵制清政府对天京窖金和幼天王下落的追查。他的具体做法是,对天京窖金下落来个死不认账,明明被曾国荃的部下抢去,却硬说天京并无窖金,连自己也觉得奇怪。可说是瞪着眼睛说瞎话。而对幼天王的下落,则是随机应变,不择手段,必得保全曾国荃及其部下,以求大家相安无事。他先以幼天王自焚上报,继称其死于乱军之中,及至证据确凿、无法抵赖之时,则对上奏揭发此事的左宗棠反唇相讥:天京破城之际不过逸出一千多人,就要如此反复追查、定要严惩失职将领,若如杭州那样,太平军大开九门,逃出十万八万,那时又当如何?结果,清廷也只好不了了之,甚至连左、沈二人将幼天王解送京师的奏请也予以驳回,免致曾国藩过于难堪。

曾国藩与清廷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世间有一个胜利者无罪的原则,对功臣只可赏不可罚。当时,曾国荃及其部下已在天京发了横财,个个箱满筐溢,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这份财产,再不想为别的事打仗。然他们也曾为此付出了很大代价,受尽煎熬而不肯散去,就是为了最后能进城大抢一通。如果清廷或曾国藩威逼太紧,定治其罪,令他们吐出吞到肚里的宝物,他们必然铤而走险,起兵叛乱。所以,曾国藩对清廷严惩走脱幼天王失职将领的谕旨,坚决顶着不办,以安曾国荃等人之心。而清廷这样做,本来就是别有用心,意在逼曾国藩裁军辞饷,一旦曾国藩真的这样做了,追查之事也就达到了预期的目的,最妙之法也就莫过于不了了之了。

至于曾国藩为什么没有挥戈北上,代清自为,则大约有两个方面的原因,或则本来就无此野心,或因料无胜算而知难而退。曾国藩一生愁苦,时萌退志,常有生不如死之叹,或许真的没有称帝之心亦未可知。早在攻陷天京之前,他就曾在答复同年好友的信中表示:“年来忝窃高位,饱聆誉言,虽同年至亲如寄云、筠仙辈,亦但有赞美而无针砭,大有独夫之象,可为悚惶。惟自知之明尚未尽泯,不敢因幸获之战功,倘来之虚名,遂自忘其鄙陋。此差可为故人告者。然辖境太广,统军太多,责任太重,才力太绌,正不知以何日颠蹶,以何日取戾。万一金陵克复,拟即引退避贤者路,非爱惜微名而求自全也,实自度精神不复堪此繁剧也。”(《曾文正公书札》,第24卷,第7页。)联系祁门被困时曾遗嘱曾纪泽,要他长大后不可为官更不可带兵,只可一心做学问云云,或许曾国藩的人生乐趣,属文治学更多于从军从政,真的素无称帝之心。倘若并非如此,当时不仅存在着曾国藩起兵造反的客观可能性,而且他也确实具有这样的主观意图,那么终未成为事实的原因,则只能是政治上尚乏准备,军事上尤无胜算,以曾国藩之明智不肯干此蠢事,远不如继续做清王朝的忠臣孝子更为有利(参见拙著《曾国藩传》之《大功不赏》一节。)。有人说曾国藩不愿称帝是因为忠君思想的制约,似乎他满有把握做成皇帝却偏偏不肯做,令不少人为之扼腕叹息。这不过是笔记小说的惯用手法,装饰文采而已,实则经不住认真推敲。因为作者仅提到有人拥戴和曾国藩拒绝两事,并没有对当时全国的政治军事局势,尤其湘淮军集团的实际状况做出分析,其拒绝的原因决不限于一条。且支配人们是否采取行动的最后关键并非道德规范,而是对根本利害的权衡。倘若曾国藩在方方面面真的具有取清自为的胜算,所谓忠君云云就绝不会成为他的思想政治障碍。因为按照儒家思想的逻辑,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君臣伦理并不妨碍改朝换代。试想自古开国明君取得天下,哪个离开暴力弑君和阴谋篡逆两途?然一旦权位到手,儒家的忠君道德就由对篡弑者的谴责,变为对新帝的诚心拥戴。曾国藩熟读经史,岂不知这番道理?

在这次战略退却中,曾国藩所遇到的另一棘手问题是曾国荃的出处。曾国荃不学无术,急功贪财,饕餮之名满天下。其每克一城必纵兵大掠,而大发横财之后则必回籍购置田产,起盖大屋。其为人复张扬跋扈,不知禁忌,早在攻陷天京前即已恶名远扬,故清政府对他疑忌尤甚。同治二年三月曾国荃已由江苏布政使升任浙江巡抚,因正率军围攻天京而未赴任。按照清朝制度他是可以单独奏报军情的。然清政府却不准这样做,遇事只能由远在安庆的曾国藩转奏,不消说与左宗棠、李鸿章相比,甚至连个按察使衔兵备道都不如。攻陷天京的当天,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按照曾国藩事先的安排,他与杨载福、彭玉麟联衔八百里驰奏报捷,随即受到清廷的严厉指责,抓住“大势粗定,遽回老营”一事横加罪名,“倘曾国荃骤胜而骄,令垂成之功或有中变,致稽时日,必唯曾国荃是问。”(《曾国藩全集》,第7册,第4214、4215页。)实际上不仅不承认他的捷报,而且节外生枝,故意吹求,以实施政治上的抑制和打击。曾国藩看透了清廷意欲将其排而去之的用心,遂于七月二十日奏请裁撤曾国荃所统兵勇之半的同时,提出是否准其本人回籍养病的问题,进行试探。称曾国荃“意欲奏请回籍,一面调理病躯,一面亲率遣撤之勇部勒南归”。而曾国藩本人尚未应允,“嘱以苟可支持,不必遽请开缺,姑在金陵安心调理,代臣料理善后事宜。”(《曾文正公奏稿》,第21卷,第8页。)谁知清廷比曾国藩还急,尚未接到这一奏请,就对曾国荃当头又施棒赫,下旨追查天京金银的下落,令曾国藩“查明报部备拨”。并对之郑重警告道:“曾国藩以儒臣从戎,历年最久,战功最多,自能慎终如始,永保勋名。惟所部诸将,自曾国荃以下,均应由该大臣随时申儆,勿使骤胜而骄,孰可长承恩眷。”(《曾国藩全集》,第7册,第4276—4277页。)其后清政府虽在谕旨中假意挽留,将曾国藩奏折中的话重复一遍,但却绝口不提赴任本官之事,反而肯定曾国荃奏请开缺回籍的想法“合于出处之道。”(《曾文正公奏稿》,第21卷,第27页。)曾国藩见事势难以挽回,更加坚定了自己原来的想法,遂于八月二十七日专折代曾国荃奏请开缺回籍养病,九月初四日即得到清政府的批准。其动作之快实出意外。不想,这下可惹恼了曾国荃。他本来就藐视清廷,心怀不满,加以缺乏涵养之性,遂于大庭广众之中将自己的愤懑之情公开发泄出来,致使曾国藩狼狈万状,无地自容。三年后他对自己的心腹幕僚赵烈文说:“三年秋,吾进此城行署之日,舍弟甫解浙抚任,不平见于辞色。时会者盈庭,吾直无地置面目。”(《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九月初四日。)原来这一次再次地陈请开缺回籍,都是曾国藩耍的政治把戏,曾国荃从无此意,都是阿兄背着他干的。不学无术的曾国荃既不懂兔死狗烹的道理,也不懂为臣之道,更不能理解胞兄的这番苦心。所以,曾国藩欲行退却之策以保身家名位,对这位不知进退的胞弟,非瞒天过海造成既成事实,然后迫其就范不可。“舍弟”的表现虽令曾国藩当众出丑,但他毕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解决了一个政治上的大难题,圆满完成了这次极为关键的退却。为了消解曾国荃内心的不平之气,待其四十一岁生日那天,曾国藩不仅专门指派能说会道的赵烈文前往劝慰,还亲自特写七绝十二首为他祝寿。据说,当曾国荃读至“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一句时,竟然放声大哭,以泄胸中抑郁之气(《清代通史》,第3册,第280页。)。

第八次是同治四年三月,那拉氏罢免恭亲王奕的一切职事,妄加罪名,欲陷不测,引起曾国藩等人的极大恐慌,疑为清政府卸磨杀驴的信号。曾国藩在三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写道:“是日早间阅京报,见三月八日革恭亲王差事谕旨,有‘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不可细问’等语,读之寒心惴栗之至,竟日忡忡,如不自克。”于是,他苦思数日,便开始向心腹将领吹风试探,酝酿对策。四月三日他以巡察为名,相约驻扎裕溪口的水师将领彭玉麟赴下关一见,二人在一只小船中密谈良久,“言及国事与渠家事,欷歔久之”(《曾文正公手书日记》,同治四年四月初三日。)。那么,他们究竟谈何国事呢?数日后彭玉麟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议政王为九江蔡寿祺以莫须有污蔑,致出军机,中外骇闻。伏思今上当极,两宫垂帘,实赖贤王公忠体国,上下一心,华夷钦服,始有今日中兴气象。何物蔡寿祺,丧心狂吠,以珰人之授意,竟敢害于忠良。倭公不侃侃而言,亦竟阿于取好。议政其周召,若辈其管蔡乎?天下有心人能不愤恨欲死!不才欲以首领进词,而爵相极力劝阻,须俟城内动静,再作道理。兄不学无术,不平欲鸣,抑恨堇吐,其如愤火中烧何!”还说:“小人道长,国家堪忧,残喘余生安得即赋归去,遁迹山林,不阅世事耶?”(《能静居日记》,第1册,第19页。)原来,令曾、彭二人言之感伤、“欷歔久之”的“国事”,就是西太后罢黜恭亲王一事。看来他们共同的意见是,此事关系重大,决不可坐视不理。惟所不同的是,彭玉麟欲马上动手,领衔上疏谏争。而曾国藩则要他静观时变,必须从京中了解到更进一步的详情,弄清事情的原委,才能决定行止,不能仅根据一纸京报就采取行动。这件事说明,清政府追查天京窖金与幼天王下落,遭受打击的仅是曾国荃一伙。曾国藩集团的其他派系可能不闻不问,有的甚至会幸灾乐祸,煽风点火。这是因为他们太不得人心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仅使之在整个统治阶级中成为众矢之的,也在曾国藩集团中陷于孤立。倘若清政府欲行兔死狗烹之策,将湘淮将领一网打尽,他们就会由四分五裂走向一致,联合起来抗满自保。根据当时的形势,很可能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或如萧一山说的那样,挥戈北上,拥曾为帝,亦未可知。联系那拉氏死后,因摄政王载沣排斥袁世凯,拆散满洲皇室与汉大臣的联盟,从而导致清王朝迅速灭亡的事实,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存在的。只是后来那拉氏见风转舵,重新恢复了奕诉“议政王”之外的其他主要职事,才避免了这种结局,曾国藩集团也仅只虚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