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曾国藩于极度失望之中,仍对清政府抱有感激之情,盖同宋朝相比,清政府毕竟对他宽大得多。在其攻陷天京之后,虽功高震主,颇有取清自为的条件,清政府亦仅只剥夺其足可“图谋不规”的资本,即手中握有的兵权、利权及个人威信,一旦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恪守臣道、并无称帝之心,则不仅保住了其身家性命,也保住了自己的名誉地位,即作为一个功臣所应当得到的一切。就是说,清王朝虽疑忌功臣,但与宋朝相比要轻得多,对功臣的处理也宽大得多。故曾国藩等湘淮将帅的命运,要比岳飞等人幸运得多,遂使曾国藩对此感激不尽。他曾对人说:“南宋罢诸将兵柄,奉行祖制也。”“韩、岳等军制,自成军、自求饷,仿佛与今同”(《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六月二十三日。),然最后结局却大相径庭。又说:“宋世鉴于陈桥之变,于将帅得人心者猜忌特甚。北宋如王恭武、狄武襄均为正人所纠劾,不获大用。南宋秦氏亦以军心归附,急谋解张、韩、刘、岳之兵柄。”“我朝宽大诚明,度越前古,国藩与左、李辈动辄募勇数万,保获提镇以千百计,朝廷毫无猜疑。仆辈亦不知有嫌可避,坦然如鱼之忘于江湖,如足适而忘履,腰适而忘带。”(《曾文正公书札》,第30卷,第44—45页。)这些话虽是同治六年说的,亦难免美化之意,但大致与实际情况吻合,清政府基本上还算“宽大诚明”。他虽然曾在咸丰五、六年间和攻陷天京前夕,颇为能否保全末路而心怀疑惧,同治四年亦曾怀疑那拉氏会屠戮功臣,但毕竟身名俱泰,没有发生东汉夕阳亭、南宋风波亭之事。这说明曾国藩与那拉氏双方,都接受了历史教训,在一定条件下相互妥协、相互克制,从而避免了历史悲剧的重演。倘若其中一方超越界限,不知自律,则很可能破坏君臣之盟,导致同归于尽的结局。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并非凭空设想的道德规范,而是历史经验的总结。更何况此亦并非耸人听闻或凭空假设,只要重温清末民初的历史,就可明白其中的道理。正是由于那拉氏死后,摄政王载沣以新政为名罢免袁世凯,从而拆散了满洲贵族同汉族军政官僚集团的联盟,尤其破坏了双方政治上的相互信任,方导致袁世凯再度上台之后,在完全有力量攻占武昌的情况下按兵不动,利用革命党人逼清帝退位,又在打败革命党后洪宪称帝,虽几经周折、费时数载,亦同取清自为相差无几。对于这一历史现象,仅用个人品行、有否政治野心来解释显然是很不够的。因为决定人们一切行动的最终驱动力不是道德,而是利害。对袁世凯来说,这是他所能看到的对之最为有利的唯一选择。他不是岳飞,不可能仍对一个不可信赖的清王朝徒效愚忠;他不是革命党,也不可能忠于共和制度。即就个人品德而论,假如袁世凯真的时怀退志、根本不计较个人的出处,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辛亥革命扼杀于血泊之中,难道这就一定会得到比今天更好的历史评价吗?他既然视权位如性命,也就不会听任自己手中的大权落到革命党手中,二者必居其一,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只是多年以来,研究辛亥革命的学者多注重于革命经验的总结,痛恨袁世凯的背信弃义,很少有人从清政府得失利害的角度总结这一经验教训,更不会将它与曾国藩的功成身泰联系起来,故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
以上十条虽主要是讲曾国藩如何处理同清政府的关系,但对整个曾国藩集团来说亦颇具典型和代表意义,至于其他成员的态度与对策,则将于第二节中述及。
§§§第二节 坐断东南
作为汉族地主阶级新贵的曾国藩集团,通过一场战争固然为满洲贵族保住皇位,仍须对之俯首称臣,但却乘机取得半数以上的省级地方实权,隐掌半壁山河,从而成为晚清史上最大的地方实力派。
清政府为了取得战争的胜利,将太平天国革命尽快地镇压下去,十余年间不得不忍痛割爱,把很大一部分地方大权交给领兵作战的湘淮军将帅,使这些原本无权无位、身份平常的书生,一跃而成为清政府的一二品大员。不过,清政府在大量放权的同时,心里还想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力防他们将来尾大不掉,危及其自身的地位。为此,清政府拟定种种防范措施,对于不同的省份、官缺及受权人员,采取不同的办法。例如,总督一职,两江、直隶、闽浙、云贵等其他缺位皆可授予曾国藩集团的成员,唯湖广总督一席却长期握在自己手中,不肯授予他们中的任何人。又如巡抚一职,清政府在很长一个时期,可以授予江忠源、胡林翼,却偏偏不肯授予曾国藩。署理鄂抚,旋予旋夺;自请赣抚则宁可让其回籍闲居,也不肯一遂其愿。至于曾国荃的命运尚不及乃兄。补授浙江巡抚,攻陷天京前不许单独奏事,攻陷天京时不许单独报捷,攻陷天京后则既不许赴任也不许奏事,唯恐江浙财富之域落到曾家手中,逼得曾国藩不得不强奸弟意,代请辞职。授予湖北巡抚,却让他处处受制于总督,连朝廷发来的寄谕也要到督署领阅。这样,曾国藩集团同清政府之间,尤其曾氏兄弟同清政府之间,在地方权力的授予上就不可能不发生一些矛盾,投钩设钓和巧取强夺之事自不可避免。然曾国藩集团经过十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终于将很大一批省份的大权,尤其东南半壁江山,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兹大致以地域为序,就曾国藩集团取得地方大权的过程简述如下。鉴于这一时期例行督抚专政,地方大权操于督抚手中,故此陈述以督抚的任免为主线,司道提镇基本略而不计。
曾国藩集团对地方大权的争取首先从两湖开始,他们同清政府之间,围绕权力之争的种种恩恩怨怨,也首先从这里开始。而湖南是曾、胡、左、江的故乡,其筹饷、募勇亦首先从这里开始,他们要在这里生存、发展,就不能没有地方政府的支持。所以,他们同地方政府的分合向背问题,从湘军萌发之时即已存在,而王錱状告湘乡县令之事则开其滥觞。其时双方势如水火,各不相让,根本不可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农民的反抗活动,更谈不上镇压组织严密的反清起义军。其后事态的转机始于朱孙诒调任湘乡县令,一改前任所为,大肆笼络当地士绅,不仅依意另立钱粮征收新章,还令其头面人物各得其所:聘王錱为幕僚、举罗泽南为孝廉,拔刘蓉为文童,遂使湘乡率先成为官绅一家、联手制民的典范。从此,湘乡县令虽一换再换,但无不唯士绅之命是听,致使该邑不仅成为曾国藩集团所控制的第一个地方政权,而且成为他们最初接管地方政权的一种模式。故湘乡之举既是曾国藩集团逐步夺取地方政权的前奏,也是这一行动正式开始前的一次演示,对他们来说,无论其实践上与理论上,都有着重要意义。否则,他们的历史将重新改写。
当太平军围攻省城长沙的时候,整个湖南也如湘乡县一样,很快形成官绅一家、联手对付农民起义军的政治格局。由于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熟习曾、胡、左等人,且一向与之关系良好,充分信任和依靠湖南士绅,遂采纳胡林翼的建议,礼聘左宗棠入幕主持军政大计,对之言听计从,实际情形同后来骆秉章抚湘时极为相似,巡抚居其名,师爷行其实。从长沙守城到镇压征义堂起义,以至征调各县练勇赴省交由曾国藩集训,从而成为创立湘军之始,无不出自左宗棠的手笔。曾国藩出山之初诸事办理顺利,也是这个原因。其后,他与湖南地方官员之间矛盾重重,屡生波澜,则是由于张亮基调离湖南,左宗棠随之而去的缘故。迫及左宗棠重入湘幕,曾国藩在湖南的处境亦随之大为改善。这是因为曾国藩集团通过这种间接的方式,再度掌握了湖南的大权。咸丰皇帝所以对左宗棠之事大为震惊,且不听骆秉章的辩解,想必通过樊燮一案,复联想到左宗棠屡调不出的往事,从而弄清湖南大权旁落的真相,视为劣幕操纵的典型,决心依照祖制,严加整治。其后所以放弃追查并转而重用左宗棠,则因迫于战争形势而不得不从权处置,只求良好结果,不问具体过程。就是说,咸丰皇帝实际上认可了这件事,不管由谁掌权,由谁来办,只要能把太平军镇压下去就行。“老亮”左宗棠离开骆秉章幕府之际,又推荐“小亮”刘蓉以自代,使曾国藩集团继续隐操湖南一省大权,与左宗棠时期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咸丰十年骆秉章调赴四川,毛鸿宾出任湖南巡抚,曾国藩集团才告别了这种暗中操纵的历史,名正言顺地掌握了湖南的大权。
同湖南相比,湖北的情形则既有类似又有不同。相似之处在于也同样经历了一个由隐蔽掌权到公开掌权的过程,不同的是双方的角色不同,持续的时间不同,而权力之争则更为曲折隐蔽,牵扯面也更大、更深。这不仅缘于督抚同城之故,还因它的政治地位和地理位置比湖南更为重要。咸丰二年底曾国藩出山不久,张亮基调署湖广总督,他不仅同胡林翼关系密切、引左宗棠为心腹,而且处处同情与支持曾国藩,故在实际上成为他们的后台。咸丰三年张亮基调抚山东,吴文镕接任湖广总督。吴文镕同曾国藩有师生之谊,对胡林翼甚为器重,亦无形中成为他们的靠山。只是好景不长,上任半年即败死黄州,使他们空喜欢一场。咸丰四年曾国藩带兵攻占武昌,咸丰帝一时高兴,令其署理湖北巡抚。然却很快反悔,收回成命,任命一向同曾国藩作对的陶恩培为湖北巡抚。咸丰五年陶恩培战死,胡林翼受命署理鄂抚。因胡林翼手中无兵,名气不大,又得文庆的暗中支持,故清政府尚无疑惧之心,肯将湖北巡抚之位授予他。但由于湖北位居长江上游,军事上具有特殊的战略地位,故不肯将一省之权交给汉员巡抚,特命原荆州将军官文任湖广总督,主持全省军政大计,使胡林翼纵有种天之翼也难以施展。又因官文系满洲贵族、咸丰皇帝的亲信,地位难以动摇。故胡林翼不得不听从别人的劝告,对之曲意奉迎、倾心结交,令其诚心感佩,言听计从,从而达到独操一省大权的目的。薛福成曾专门著文谈论此事。其时,官文驻长江北岸,主上游军政,胡林翼驻南岸,主下游军政,“督抚相隔远,往往以征兵调饷互有违言。僚吏意向,显分彼此,抵牾益甚。”加之双方办事作风大相径庭,“文恭(指官文)于钜细事不甚究心,多假手幕友家丁”,“诸所措注,文忠(指胡林翼)尤不谓然。”咸丰六年底,湘军再次攻占武昌后,胡林翼“位望日益隆,文恭亦欲倚以为重。比由荆州移驻武昌,三往拜而文忠谢不见也。或为文恭说文忠曰:‘公不欲削平巨寇耶?天下未有督抚不和而能办大事者。且总督为人易良坦中,从善如流。公若善一与之交,必能左右之,是公不翅兼为总督也。合督抚之权以办贼,谁能御我?’文忠亟往见文恭,推诚相结纳,谢不敏焉。”胡林翼为了取得官文的好感,甚至不惜讨好其小妾,请其母将之收为义女。于是,两家往来益密,馈问无虚日,二人之交亦益固。左宗棠以幕僚隐操一省大权,而胡林翼则以交欢官文的办法兼有总督之权,故其情形颇为相似。所不同的是,胡林翼不仅以此独掌一省大权,且通过官文影响清政府的决策,借以实现曾国藩集团的政治意图。例如,先后两次分别奏留奉旨入川的曾国藩、左宗棠共图安徽,保奏刘蓉超升陕西巡抚等,都是由官文出面,按照胡林翼的意图向清廷奏准的。正像薛福成说的那样,“朝廷以文恭督湖广数年,内靖寇氛,外援邻省,成功甚伟,累晋大学士,授为钦差大臣,宠眷隆治。文恭心感文忠之力,而文忠亦益得发舒。凡东南各省疆吏将帅之贤否进退与一切布置,每有所见必进密疏,或与文恭会衔入告。文忠所引嫌不能言者,亦竟劝文恭独言之,计谟所定,志行计从。”故“人谓文忠有旋乾转坤之功,不仅泽在湖北也。”(《庸庵文编》,第4卷、第22—23页。)徐宗亮的说法略有不同,而其某些细节则较为详尽。其《归庐谈往录》称:“当武汉初复,文忠由湖湘,文恭由襄汉,分为两岸。麾下文武各有所主,议论颇不相下,两公遂成水火之势。文忠一日具疏参文恭十二事,先遣人示意请改,文恭闭不纳。时宝庆守魁联荫庭被议随营,周旋两府间甚洽,因诣文恭言日:‘今天下大事专倚湘人,公若能委心以任,功必成、名必显。公为大帅,湘人之功皆公之功,何不交欢胡公,而为一二左右所蔽乎?某请往说胡公,使下公。’旋又过文忠言曰:‘官公忠实无他肠,友谊极重。公若与结好,凡事听公,决无后虑。若必劾去易能者,未必悉唯公所为,公其思之。’两公甚然其言,前隙遂释。魁又促文恭先过文忠布心腹,于是结为兄弟,家人往来如骨肉焉。(徐宗亮:《归庐谈往录》,光绪十二年刊,第1卷,第1页。)”薛福成曾任曾国藩、李鸿章幕僚,徐宗亮曾任胡林翼幕僚,他们的记载还是较为可信的。而魁联曾任湖南宝庆知府,同湘军将帅关系密切,塔齐布、普承尧所先后统带的宝勇,就是由他募练的。后又得官文赏识,由湖南按察使被劾降为候补知府后,复应聘赴湖北为其管理营务。故能取得官、胡双方的信赖,担当起为他们疏通关系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