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只论寄事轻重,不论品秩尊卑。曾国藩为了鼓励弁兵为他卖命,除用高饷金招引外,还广赐翎顶、滥保虚衔,以至到了后期,湘军中不少营、哨官都已升为提、镇大员,至于副、参、游击就更是数不胜数了。但曾国藩保奏实缺和任命统领、分统、营官、哨官,却主要根据关系的亲疏和能力,资历与战功并不起多大作用。这样,久而久之就形成一个很大的反差:有人资历甚深、功劳甚大、官至提、镇、副、参,但实际任职仍为营、哨、士兵;有人参军未久、寸功未立、官秩从九品,却被任命为分统。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打起仗来究竟谁指挥谁、谁服从谁呢?于是,他们为了保证军事指挥的坚强有效,就在湘军中规定了一条原则:只论寄事轻重,不论品秩尊卑。意思是,不管积功擢至几品官秩,那怕已保至一、二品提、镇大员,只要在军中仍处于营、哨之位,就必须绝对服从统领、分统的命令,即使他们只是从九品。最能说明这个问题的事例,是左宗棠对吴士迈杀朱德树一案的处理。朱德树在湘军中资历较深,被杀前已保至记名总兵、浙江处州镇实缺游击,官至二品,大约因为不是左宗棠的亲信而仅充任营官。吴士迈则因得到左宗棠的赏识而职任分统,但战功太少仅保至员外郎衔中书科中书,秩从七品。吴士迈心胸偏狭,不懂军事,曾多次指挥失误,深恐朱德树瞧不起自己;又以指挥不力、与朱德树意见分歧,对之怀恨在心,蓄谋报复。同治九年左宗棠命吴士迈率马步七营赴汧阳一带增援李辉武,围歼回民起义军。朱德树所带马队营为七营之一。他为救援危在呼吸之间的李辉武,临机改变作战计划,未能按时到达吴士迈所指定的作战位置。结果,虽杀透重围救出李辉武,但回民起义军亦因而脱身东走,从而导致全军无功。吴士迈愤恨已极,认为朱德树轻蔑上司、故违将令,遂不顾众人的劝阻,立斩朱德树于军前,借以立威。第二年,朱德树的亲属向都察院控告吴士迈以七品官枉杀二品大员之罪,清廷令左宗棠查处。左宗棠复奏称,吴士迈杀朱德树一事,实乃“统领以违令杀营官,非中书杀总兵也”(左宗棠:《左文襄公全集·奏稿》(以下简称《左文襄公奏稿》),第39卷,第2页。)。不过,朱德树违令当由吴士迈禀知左宗棠,由左宗棠上奏参劾,不应擅自杀死。因而,吴士迈仅有擅杀之过,并无枉杀之罪。其理由是:“军事以号令为重,令进则进,令止则止,统领以之钤束营官,营官以之钤束哨官、什长,哨官、什长以之钤束兵勇,违者得以军法治之。”“自统领以至营、哨,节节相制,然后驱之生死之地而不摇。军兴以来,制兵不足用,各省皆募勇丁杀贼。勇丁积功擢至提、镇、副、参、游者不可数记。”因而,“军营体制只论寄事轻重,不论品秩尊卑。有保至提、镇而仍当哨官、什长,保至副、参、游而仍充亲兵、散勇者;有在他军充当统领而在此军充当营官,有在他军充当营官而在此军充当统领者。时地既殊,势分即异。当统领者必节制营、哨,当营、哨必受节制于统领,固无他说也。”(《左文襄公奏稿》,第39卷,第2—3页。)这些话虽出自左宗棠之口,而这种大别于八旗、绿营的体制则出自曾国藩的首创,不过越到后来这个问题越突出罢了。这样一来,所谓“朝廷名器”就变成无足轻重的东西,还顶不上长官的一句话。久而久之,就在湘军弁兵中养成一种观念:什么朝廷,什么国家,什么官秩尊卑,统统都是没用的东西,可以不去理睬;只有长官的意志、长官的喜怒好恶,才是最重要、最应该特别留意的。
六、各尊其长。由于以上原因,便在湘军中养成一种风气,除非招募、选拔过自己的顶头上司,其他人无论官职大小、地位高低,皆拒不从命。所以,不仅湘军以外的人不能对它进行指挥,即使湘军内部亦须节节钤束、层层下令,谁都难以越级指挥下级部队。至于不同派系之间则更是如此。江家军非江姓兄弟不能管带,刘家军非刘姓人不能指挥,湘军各部则非曾国藩统辖不可,他人无法钤束。王闿运所说的“福兴(原西安将军,奉命增援江西)等征调置不訾省,得国藩一纸千里赴急”(王闿运:《湘军志》,成都墨香书屋,第4卷,第11页。),就是指的这种情况。不过,曾国藩可以指挥各个统领,却不能撇开统领直接指挥其所属分统、营官。如若有事,非通过各个统领不可。即使曾国荃的部队,只要曾国荃在营,曾国藩亦不能越级指挥其所属各军。此外,还有一个程学启改换号服的例子,亦很能说明这个问题。程学启原为太平军将领。投降湘军后被任命为开字营营官,归曾国荃管辖。同治元年奉命随李鸿章赴援上海,改隶李鸿章,不久便改为淮军。但开字营依然穿着昔日湘军的号服,与他部淮军很不协调。为统一着装,须改穿淮军号服。不料此事虽小,却牵掣甚大。大约李鸿章不敢直接提及此事,遂转托曾国藩致信程学启,要他改换淮军号服。岂知程学启拒不从命,复信声称“必待沅帅(即曾国荃)缄谕,乃敢改换”。曾国藩碰了钉子不气反喜,对程学启此举大加赞扬,说“亦足见其不背本矣”(《曾文正公家书》,同治元年三月初八日。)。由此可见,湘军内部的上下级关系,完全是一种主人与奴才的关系,而且都是曾国藩的军制改革所一手造成的。至于他剿捻之时不能指挥淮军各将,以致作战失利,不得不中途改由李鸿章接任,亦可谓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七、各护其长。这种风气根源于各级军官自行选募所部弁勇的制度,是湘军一开始就存在的。左宗棠曾以赞赏的口吻描述塔齐布部下拼命救护其官长的情形说:“即如塔三兄之抚标,寻常除漫骂之外无一长。此次湘潭之捷,因主将偶尔不见,即相与痛哭寻觅,入群贼中若无人者。亦可想其心之固结矣。”(《左文襄公书牍),第2卷,第20页。)这本是曾国藩军制改革的目标之一,所谓“誓不相弃之死党”是也。然而,却亦由此产生了另一弊病,但凡不是招募和选拔自己的军官担任指挥,打起仗来就弃之不顾,致使湘军将领皆不敢带领别人招募的部队打仗,一旦指挥易人,军队就必须重新改编,另行选募,否则不能作战。咸丰十年萧翰庆奉命增援浙江,就是因为对原属别人的部队未加改组,以致士兵临阵逃溃,不顾主将,送掉了自家性命。事后,曾国藩时时将之引以为戒。他在给张带的信中说:“萧辅丞(翰庆字)遽尔殉难,深可悯惜。”“韦营(指太平军降将韦俊所部)是其所统之部,训营(原由唐训方统带,唐赴湖北粮道任,改由何绍彩接统)非其所招,曩所以剖析于左右者,深知训营不顾萧守也。”(《曾文正公书札》,第11卷,第31页。)于是,在湘军中就产生了另一原则:一旦主将如统领、分统、营官、哨官等战死或革差、病退,所部即予以解散,由新指挥官前去挑募;或整军、整营重新改组,选中者改换门庭,投靠新主子,遗弃者遣送回籍。例如,吴国佐因与张运兰不和而被曾国藩借故斥革,其所部几营士兵就是这样处理的。又如,原为塔齐布旧部的朱洪章,就是这样几经辗转、数易其主才投到曾国荃麾下的。这样一来,湘军中各护其长的风气便得到进一步的巩固和加强,临阵各护其长,唯恐头头死去部队改组,影响自己的前程,或被遣送回籍,失去升官发财的机会。也就是说,其保护官长的动机,不仅出于最初招募的私恩私情,还受到其后共同利害的制约。正像王闿运所说的那样:“从湘军之制,则上下相维,将卒亲睦,各护其长。其将死,其军散,其将存,其军完。岂所谓以利为义者耶?”(《湘军志》,第15卷,第8页。)就是说,他们所以这样做,名之为义,实则为利。而这两种因素相互促进、恶性循环的结果,则使整个湘军乃至每军、每营、每哨,实际上都成为以本部长官为核心的谋求私利的武装集团,对内结为死党,对外力谋独立,从全体弁兵到每个组成部分、各级作战单位,都变成私人武装、家兵家将,层层兵权都落入私人手中,再不像旗、绿营兵那样为清朝最高统治者所有了。王闿运所谓“冒死之将,汩廉捐耻,日趋于乱”(《湘军志》,第15卷,第8页。),正是指的这种情况。
八、私谊至上。维系湘军的纽带,除政治、军事、经济、思想等因素外,还有同乡、同学、同年、同事、师生、亲友、兄弟等封建关系。他们不仅在战场上,士兵与下级军官间靠这种关系达到相互救援的目的,而且在政治交往及调兵、筹饷等一切问题上,各统兵将帅之间都通行一种私谊至上的原则,而把上级的命令、同级的公文,乃至朝廷的谕旨,都视为次要的东西。所以,湘军统兵将帅之间每欲奏请一事,凡涉及他人者,必待函商妥当后乃能启奏。否则,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把关系弄僵,使事情更难办。曾国藩对此解释说:“盖楚军(即湘军)向来和衷之道,重在函商,不重在奏请也。”(《曾文正公书札》,第18卷,第45页。)左宗棠进攻浙江时深感兵力不足,欲奏调蒋益澧由广西赴援浙江。曾国藩让他先致函刘长佑商定后再行具折奏调(时蒋益澧正随同刘长佑在广西作战),并在信中解释道:“芗泉(蒋益澧字)之能来与否,全视乎荫渠(刘长佑字)中丞之坚留与否。阁下与荫渠为道义金石之交,如能屡函商定,然后以一片奏定,乃为妥善。否则,谕旨俞允而荫公不许,仍属无益。去年奏调萧军几成嫌隙,可以鉴也。”(《曾文正公书札》,第13卷,第42页。)左宗棠依计而行,果然奏效,刘长佑很快将蒋益澧派往浙江,助成左宗棠收浙之大功。可见,在湘军将帅的心目中,堂堂朝命远不如他们圈内人员的一纸私函;且一旦有人违背这一原则,即有朝廷谕旨,亦仍拒不从命,甚至结下私仇,不通音问。
对于曾国藩的这一套搞法以及由此引起的军营风气的变化,当时并不是无人察觉。反对曾国藩的人中,例如具有丰富历史知识的祁寯藻、彭蕴章等,就深恐湘军将来成“尾大不掉”之局,力图预为防范。清政府也不是没有看出问题。咸丰帝为“某相国”一言警醒,立刻收回成命,不让曾国藩署理湖北巡抚,甚至五六年间不肯将地方大权交给曾国藩,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是出于维护清朝体制的考虑。但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清王朝赖以生存的所谓“经制之兵”相继瓦解,尤其咸丰十年清军江南大营再次被太平军击溃后,清政府四顾茫茫,无兵可调,无帅可派,只好把两江总督这一重要席位授予曾国藩,依靠湘军这支在一些人心目中不三不四的武装力量来支撑危局。这样,曾国藩集团也就成了清王朝的主要军事支柱和最大的地方实力派。从此以后,战争扩展到那里,湘军的势力也就发展到那里,数年之间,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广西、贵州、广东、陕西、甘肃等省,都成了湘淮军的地盘。倘若像嘉庆年间镇压白莲教起义时那样,战争一结束即迅速裁撤勇营,恢复旧日的军事体制,湘军这套军营制度或许不会产生这样重大和久远的历史影响。但事实上,俟战争快要结束时,各省绿营额兵大都已经土崩瓦解,或名存实亡,失去战斗力,湘淮军已经成为清政府的主要军事支柱,要将其彻底裁撤,根除湘军军制和由此而来的军营风气,已经根本不可能了。
与此同时,清政府还为恢复绿营额兵进行了一番努力。自湘军攻陷安庆、对太平军稳操胜券以来,不断有人奏请恢复绿营额兵。同治元年江西巡抚沈葆桢奏请整顿江西绿营,其后未能按计划实施。同治二年又有人要求恢复浙江绿营,左宗棠以暂行裁汰绿营额兵复奏。同治三年先是安徽巡抚唐训方,转呈僧格林沁的咨文于两江总督曾国藩,要求恢复安徽绿营,接着湖北巡抚严树森又奏请停补江苏、浙江、安徽等省绿营额兵,清廷遂令各省督抚“妥议具奏”。两江总督曾国藩会同安徽巡抚上奏提出,安徽“原设绿营额兵散亡殆尽”,应“仿照浙江成案,溃卒不准收伍,间存零星孱弱之兵,即予一律裁撤,其营汛将弁缺出,并请暂缓叙补,统俟一二年后军事大定,或挑选勇丁,或招募乡民,次第简补,以实营伍而复旧制。”(《曾文正公奏稿》,第20卷,第17、18页。)这一年,山东巡抚阎敬铭还曾奏请“饬多隆阿募北方将士,教之战阵,择其忠勇者补授提、镇、参、游,俾绿营均成劲旅”,以矫“专用南勇”之弊,兼杜“轻视朝廷之渐”(《清史稿》,第41册,第12384页。)。不料,多隆阿该年死于陕西周至,僧格林沁次年死于山东菏泽,这一打算亦随之落空。与此同时,清政府还曾令直隶总督刘长佑挑练直隶绿营,组建六军,冀成劲旅。但由于兵、户两部的干预,改造很不彻底,致使腐败依旧,战斗力太差,在西捻军面前一触即溃,实验遭到失败。同治七年捻军彻底失败,清廷下令裁撤淮军,但很快发现,撤勇之后别无劲旅,不仅京畿空虚,整个清王朝亦将失去军事支柱,只好收回成命,令湘淮军驻扎各地,维持统治秩序。迨至同治八年曾国藩就任直隶总督重新练兵时,清廷只好同意其奏请,挑选绿营精壮,完全按照湘军营制,由湘军将领进行训练,彻底割断同原绿营的一切联系。虽兵源来自绿营,但军营体制与军营风气全变,故而改名练军,再不是原来的绿营额兵。此后,各省纷纷效仿,也有力复旧制或稍加变通者,但费时耗饷,办理卒少成效。“饷项虽加,习气未改,亲族相承,视同世业,每营人数较多,更易挟制滋事:身既懒弱,多操数刻,则有怨言;性又不驯,稍施鞭笞,则必哗噪。将弁不能约束,遑论教练?至于调派出征,则闻风推诱,其不能当大敌、御外侮固不待言,即土匪盐袅亦且不能剿捕。惟直隶练军皆系勇营规模,其中多有外省勇丁,故尚可用。此外各省积弊大率相同。”(张之洞:《张文襄公奏稿》,铅印线装本,第32卷,第28—29页。)总而言之,绿营制度虽然在历史上延续了很长时期,最后与勇营一起退出历史舞台,但清政府恢复其战前地位与作用的努力,却遭到了失败(参见罗尔纲《绿营兵志》,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74—114页。)。这样,清廷既然无法恢复战前旧有的武装力量和军营体制,也就不能不依靠湘淮军,既然依靠湘淮军,也就不能不承认勇营制度的地位和曾国藩对军营制度的改革。然而,这一改革不仅导致国家兵制和军营风气的极大改变,也使国家政治体制为之大变,由中央集权的削弱和地方分权的增强,最终走向国家分裂和军阀混战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