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东贤
大概是六二年吧,那时我正在上大学。有一天,突然接到父亲从菲律宾寄来的一封厚厚的信。父亲平时是很少给我写信的。难得来一封信,也是寥寥数笔,把要说的事一说明白了就是。诸如:“目前供给你的学费计人民币两百元整。收妥后望即来信。”他在外经商,东奔西走,忙忙碌碌。这也是能理解的。
这封信却有三页纸。说的全是我母亲的事。父亲自从抗战胜利后回家住了两三个月,一直不曾回来过。一别十六年,母亲才经香港到菲律宾与他会面。记得母亲启程时,我到华侨大厦送她。她是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的。
父亲在信中详细介绍了侨居地的生活情况。比起困难时期的国内,自然优越得多了。可是,令父亲不解的是,母亲才住了半年,就三番五次提出要回老家了。父亲和大二哥再三挽留,都没能使她改变主意。父亲在信中奚落她“命贱”、“有福不会享”云云。还隐隐约约有一层意思,要我也写信去劝劝她……我心想,母亲会不会因为国内只留下我一个人才不放心呢?我是她的“尾仔儿”。家乡有一句俗话,“父母疼尾仔”。何况我自幼与她相依为命。我长大后每当要离家上学去,她总是眼眶红,吃不下饭。她大概是惦挂我了。于是我便写了一封措词恳切的信,把我在国内求学的情况告诉她,要她放心。我还对她说,出去一趟很不容易的,起码也得等一年的住期满了后,才回故乡来……从学校寄往父亲那里的信,单程要十天。当这封信还在途中的时候,我就收到在香港的嫂嫂发来的电报,言母亲于某月某日某时启程返里,要我先期到华侨大厦接她去。我只好向学校请假回家乡了。
我又看到离开半年多的母亲了。她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她那红黑的脸孔变白变嫩了,穿着也颇为“洋气”起来。她就像要出洋时那样,喜气洋洋、兴高采烈地从大客车上走下来。脖子上挂着个皮夹子,手上拎着个有提手的钢精锅。皮夹子里除了装着她的各种证件之外,还有一副在香港为我配好的眼镜,是黑框镀金脚架的,很洋。那钢精锅里装的却是红烧肉——那年头,真是“三年不知肉味”呀!她告诉我,其余的行李,全都托运了。可见我的眼镜和那钢精锅红烧肉,她是看得很贵重的。
我们从华侨大厦租了一辆小车,载着行李回家去。母亲情绪很好,沿途滔滔不绝地向我谈着父亲和大二哥的情况。他们在外经营着汽车零件商店,起早摸黑,十分忙碌。“外面的钱也不是容易挣来的呀,也是要用血汗去换的!”母亲这样对我说。
“妈,那你为什么不在父亲那里多住一些日子呢?”我装着漫不经心地问道。
母亲看了我一眼,大概一时也不容易说清楚,想了一会儿,才说道:“你父亲和大二哥都对我很好。山珍海味,巴不得我能多吃些。可我呢,不识字,看书看报看电影,全沾不上边。洗衣做饭的活儿,店里早就雇了一个女佣人帮忙,我也插不上手。你亲兄是叫我去享福的,自然也不会让我去干这种事。你说我整天做什么呢!就坐在阳台上,等着吃三餐饭!手脚闲得快生锈了。这种日子,说得不好听一点,就像过地狱!”她顿了一下,笑眯眯地望着我,似乎在问我能否理解她的话我点点头。
她又接着说:“你父兄的身体很好,外面的情况也好。我就放心了,没有什么可牵挂了。俗话说,‘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土窝窝’,还是回老家好!”
到了家,我忙着打扫房子。一转眼,母亲不知到哪儿去了。我把房子收拾好后,走出大门。一眼看到在庭院角落边的那块菜园地里,母亲蹲在地上,双手拔着杂草。我走了过去,她仰起头笑着对我说:“你看,才去半年多,这菜园子就荒成这样子了!”
这块不到一分的菜园,原先母亲种了不少瓜果菜蔬。我们那地方,瓜果菜蔬一向贱得很。即是困难时期,集市上一斤小白菜仍然只要几分钱。母亲在家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经营这块小菜园上。每天浇水施肥,灭虫除草,像照顾婴孩似的那样专心。园子里的时令菜蔬终年不断,长得水灵灵、活鲜鲜,谁见了谁称赞。母亲一个人在家,菜园子里出产的东西,自然吃不完。遇到人家称赞这菜园子,她总要摘下一把时鲜塞给他们。村里的老伴们找她聊天,她都要把人家带到菜园子前显耀一番。难怪人家都说这菜园子,就像在她身边的“尾仔儿”了。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熟睡的时候,母亲就来把我摇醒了。她要我到集镇上,找那个老主顾老王头买瓜苗菜子去。还叫我带上几样洋货送给他。我接着她的吩咐,把各种瓜苗菜子如数买回来了。母亲穿着一身洋气十足的衣裳,挑水浇地,挥锄整畦。我要帮忙,她却不让。说我是读书人,干不来。她自个儿干利索。果然,一会儿工夫,她就把菜畦整出来了。畦畦有棱有角,平展展的。菜园子又恢复它原来的风貌了。
此后,母亲又按着原来的轨道开始生活了。经管菜园,煮饭洗衣服,喂鸡养鸭……得闲时,双手交叉在背后,悠然自得地串门找老伴们聊天叙家常去。她早睡早起。日子过得自由自在,舒舒服服……我回学校后,便把母亲回家后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写信告诉父亲。这回他倒是很快就回信了。我记得他的信上这样说:“……世间上,除了夫妻之情,母子之情外,大概还有一种乡土情呢?等我老了,或许我也会回到故里和你母亲经营那块菜园子……”
父亲终究未能实现自己的诺言。他因脑溢血不幸在外去世。大二哥按照家乡的风俗,千里迢迢把他的“魂”引归故里。母亲呢,如今依旧生活在她的“草窝窝”里。虽说已经七十开外,身体却还硬朗。她经营的那块菜园子,菜蔬瓜果,依旧是那样葱绿,那样茂盛,那样引人称赞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