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洁民
我不喜欢舅舅,舅舅似乎也不喜欢我。
舅舅那张砖红色的脸,一天到晚总是冷冰冰、阴沉沉的,仿佛可以刮下冰碴来。两只被风吹得昏红的眼里,总闪着一股冷峻而又威严的光芒。我一见到他,连大气也不敢喘,就蹑手蹑脚地溜走。
我舅舅住的村子叫靳庄,是个只有九户人家的穷村庄。正因为如此,秘密的第一个县委机关,就诞生在这个小穷庄里。那时,在这个只能喝稀汤的村子里,舅舅家还要算“首户”。虽然大表哥给刘庄的地主家当长工,但家里养了一头比羊大不了多少的瘦牛,还有两处房宅——西院住人,东院放些农具。东院由于长年没人住,院里荒草没人,经常有兔子、黄鼠狼出没其间。每年我到了舅舅家,大表哥就把他自制的捕黄鼠狼的匣子,放在东院里,然后和表哥、表弟、表姐们伏在草丛里,等待黄鼠狼自投罗网。这期间就有多少乐趣啊!所以每年一过了年,我就盼望着去姥姥家。
舅舅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决定“投笔从戎”,参加抗日引起的。
一九三八年春天,看到祖国河山沦陷,我决定去参加抗日队伍。娘知道了,舍不得让我走,又说不服我,只好把舅舅搬来了。
父亲是支持我的。娘和舅舅反对。“二比一”,支持派形成了明显的劣势。父亲不甘示弱,说:“八路军眼下虽说势孤力单,可人家不扰百姓,专打日本鬼子。不像国民党,见了鬼子就跑,专门糟害老百姓。依我看,还是让孩子去投八路吧。”
舅舅鼻子里哼了一声,拉长了脸说:“八路军虽说不扰民,但就那么几条破枪,我才不信他们能打垮日本鬼子呢!你叫外甥去投八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后悔都来不及!”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还没说完,舅舅摆摆手,冷笑说:“算了吧!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哪,还轮到咱这些草民百姓瞎操心。”
我和舅舅闹僵了。
我参加八路军,一去就是八年。我没有回过故乡,自然也没见到舅舅。
一九四六年秋天,我带着妻孥回家探亲,又回到阔别了八年的故乡。沿途,丰收在望的田野,像一块金光闪闪的地毯。火红的高粱,碧绿的树木,像点缀在地毯上的花木。我和一家人坐在马车上,就像乘一叶小舟,在庄稼的海洋上遨游。妻子和孩子们都贪婪地观赏沿途风光。面对醉人的秋光,我却无动于衷,恨不能立刻飞到养育过我的故乡,见到正倚门而望的慈母。
在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中,故乡越来越近了。前面就是靳庄,再走三里就到家了。因为舅舅的缘故,我不想走靳庄村里,免得看到舅舅阴沉的面孔。
车到靳庄村边,远远就看到庄口站着一个人。等车走近了,才看清这个人是舅舅。还没等我开口,舅舅就满面春风地迎上来,说:“听你娘说,你们今天到家。我在这里等了你们好几个时辰了。”
我长到二十五岁,还是头一次看到舅舅的笑容。现在又听说他站在村口专门等我,我被弄迷糊了:今天的太阳是从哪边出来“愣什么?走,家里去。”舅舅说着,亲热地招呼着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朝村里走去。
我们前簇后拥地走进舅舅家的小院。小院比以前更加破旧了。
舅舅的情绪格外好,始终笑容满面。吃饭的时候,还要和我痛饮三杯,庆贺我这位抗日的“功臣”胜利归来。
舅舅比过去苍老多了。原来砖红色的脸,现在红色褪尽,变得枯黄、憔悴。脸上的皱纹,像深深的犁沟,右颊上新添的一块铜钱大的伤疤,把脸都扯歪了。
“舅舅,你脸上怎么弄了个大疤?”我忍不住问。
“日本鬼子用枪打的。”舅舅忽然沉默下来。
我回到家里,从母亲的口中,才知道舅舅家这段悲惨的遭遇。
一九四○年一天,夜深人静,人们都在酣睡。舅舅喂完牛刚刚躺下,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深更半夜,舅舅不敢去开门。这时,门外有人低声说:“老乡,我们是八路军,想借个宿。”
舅舅刚把门开了条缝,还没容他看清楚,几个伪军就夺门而入。其中两个直奔牛棚,牵起牛就走。舅舅不让牵,和伪军争夺起来。另一个伪军朝他的头上开了一枪。他倒在了血泊里。……在舅舅养伤期间,大表哥一次去赵庄卖“洋油”(煤油)时,碰上了鬼子,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挑死,然后又浇上“洋油”焚尸。
大表哥死后不久,二表哥为了维持一家人生活,到小镇上去卖绿豆杂面。走到日本兵营附近,正在兵营门口打闹的五个鬼子忽然兽性大发,举起枪把二表哥当活靶子进行射击。二表哥被打死了。
舅舅治好伤回到家里,才知道两个儿子早已不在人世。他悲痛欲绝,一面哭一面数落着自己的过错:“我真糊涂啊!日本鬼子是想把我们杀光、烧光、抢光,不让我们活呀!外甥投八路,打日本,这条路算走对了。”
从此舅舅变了,他掩护游击队,为游击队作联络工作,搜集敌人的情报……只要是抗日工作,干啥他都愿意。舅舅现在所以对我这样欢迎,这样亲切,并不仅仅因为我是他外甥,更重要的是我是一个抗日战士。在血与火的斗争中,舅舅的眼睛变得雪亮了。
我要回机关了。归途中,马车又要路过靳庄。离靳庄还有好远,我就看到庄头上站着一个人。我心里不由得一热:啊!舅舅。我情不自禁地催马快跑。我要和舅舅好好谈谈,报答一下舅舅的这种隆情厚谊,倾吐一下内心对舅舅——在华北平原上坚持抗战的农民的一网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