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乡愁旧事(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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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紫色木槿花

文/吴梦川

在我两岁时,母亲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妹妹来给我做伴,她白皮肤,大眼睛,黄头发,长得像个小洋妞,可她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据母亲说,这孩子非常折磨人:她说她要喝水,你刚给她倒上水,她就说她不渴了,并要你把水倒掉;你在前面走,她在后面哭喊,你回转来拉她,她就倒在地上不起来;她撒起横来,可以滚遍屋里每一个角落,是最有效的吸尘拖把;她在深夜拼命哭闹,谁也止不住,所有的人都睡不了觉,而她眼里一滴眼泪都没有。

奇怪的是,妹妹和我在一起时,不但没有她们所说的毛病,还表现得特别勇敢,如果有大孩子欺负我,她就会奋不顾身扑上去,抱住人家就咬。有一次,我们去摘人家的桃子,主人回来看见了,大吼一声,吓得我们撒开脚丫子就跑,慌乱中我把一只鞋丢在树下了,可我不敢再回去,就叫妹妹去捡鞋,妹妹二话没说,转身就往回跑,过了一阵,她呼哧呼哧跑了回来,手里拎着我的那只鞋。我问,他们打你没?妹妹摇头。我又问,他们骂你没?妹妹又摇头。于是,我穿上鞋就走,走着走着就听见了哭声,我一回头,看见了远远跟在最后面的妹妹,一边哭一边用手揉眼睛,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我忽然觉得她好可怜,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我比她大,我是姐姐呀。

总之,妹妹表现还是很好的,只是老爱和我争玩具争东西,争不过时,我就威胁她,不和她玩了,这一招她最怕,于是她妥协了,把玩具让给我。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我就不停地生起病来,病得很厉害,整天躺在床上,气息奄奄,在那些时候,妹妹还会把她自己的那一份好吃的东西喂进我嘴里,把好玩的东西放在我床头,她守在床边,满眼怜悯地看着我,不停地问我疼不疼,什么时候能起来和她出去玩。她后来也很少和我争过东西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我知道她没办法,我是她唯一的玩伴,她离不开我,就像影子离不开主人,牛尾巴离不开牛一样。这是她的弱点,并一直被我所利用。

病好后,我的身体依然虚弱,不能疯跑疯玩,这时候我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喜欢起花花草草来了。外婆的门前有唯一的一种花,叫木槿。从春到夏开一种紫色的花朵,很好看。但那些花朵只能开上一天,就会凋落,很可惜,于是每天早晨,我都跑到树下去数新开出的花朵,并把它们摘下来,以防凋谢,这真是件折磨人的事情,搞得我很累,到后来,我无法坚持再去数那些花朵并摘下它们,只好任其凋落,许多年后我读到李渔的一篇文章,说木槿花是“朝开暮落”的,命很短,真有其事。

穿过木槿花下的竹篱笆,爬上屋后的小山坡,再走过一条羊肠小径,就来到一座坟岗,那儿埋着村里所有的死人。妹妹胆小,从来不敢去那儿。有一次,我把她带到了那个神秘而恐怖的地方,她轻轻迈着步子,大气都不敢出,在一座新坟上,我们看见了半个破碗,里面装着水,我嗅了嗅,不,是酒,这是给地下的死人喝的。鬼们吃的是水饭。妹妹忽然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姐,你会不会死?你要是死了,我给你送水饭。我说,我要是变成鬼了,你怕不怕?妹妹愣了一会儿,然后咬着嘴唇,坚定地摇着头说,不怕,你是我姐,你不会害我。

从小到大,我和妹妹都在一起,最长的一次分离是在我七岁她五岁的那年夏天,妹妹跟着母亲,去远方的父亲那儿探亲,这一走就是几十天。我还没放假,不能同去,这让我难过了好多天,我知道,去父亲那儿是要坐汽车火车的,我没坐过。

妹妹一走,我就蔫了,外婆说我们姐妹俩在一起就吵,离开了就想,还真是,我想死我妹妹了。日子在孤单和无聊中一天天过去,有一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课,同桌撞了一下我的胳膊肘,指指教室后面的木格窗,我抬头一望,那不是妹妹吗?她坐在木楼梯上,正眼巴巴地透过木格窗看我哩,我的心立即变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恨不得马上就飞出教室,但我必须等到下课才能出去。

那时才刚上课不久,我担心妹妹等不到我下课,就不时朝窗外望,每次我都望见她还在那儿静静坐着,连姿势都没变,嘿,我从没见她这样安静过,我望她一次,她就朝我笑一次,大大的眼睛在秀气的小白脸上忽闪着,她一直都没走开,一直等到我下课。我记得那堂课我们念的是:金沙舞,长沙笑,成昆铁路通车了。我一边大声念着,一边想象妹妹是怎样坐着长龙似的火车回到我身边来的,下课铃终于响了,我快步走出教室,一出门,就见妹妹正从楼梯上急急地冲下来,跑向我,她穿一件淡绿的花衣裳。梳两个羊角辫,一边跑,一边笑,一边叫着“姐姐姐姐”,然后扑进了我的怀里。

然后我们就慢慢长大成人了,长大了的妹妹,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鼻梁挺挺的,头发竟也黑黑的了,她真是个美人!不仅如此,她还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关心他人,是父母的小棉袄,小时候的磨人劲再也没有了,嘿,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可爱。我们姐妹俩情投意合,息息相通,相依相伴,度过了寂寞多愁的青春时光,有时候我想,还真得感谢母亲,给我带来了这样一个妹妹,慰我孤独,替我解忧,理解我,包容我,不求回报,我以为我们永远都不再分离,然而,命运还是残酷地捉弄了我们,给妹妹安排了一个最折磨人的结局。

西安有所全国闻名的医院,叫第四军医大附属医院,但它却没能治好我妹妹的白血病,妹妹在那里住了将近一年,受尽折磨,然后病逝。

她活着时,我这个当姐姐的有许多对不起她的地方,却再也没有机会进行弥补改正了。

我想我大概有点老了,看见那些盛开在天地间的美丽花朵,我不再有欣喜,不再有占有的欲望。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去攀摘,我总是远远地望着它们,心怀怜惜,目光恍惚,我的门前种着许多木槿花,童年时外婆门前的那种木槿花,在花开时节,每天早晨,门前都铺满了紫色的落花,我从它们面前走过,不再焦虑,不再忧郁,而是平静从容,只是我从不踩踏它们。无论道路有多逼仄,我想我活过半生,已经懂得什么是生命了。

有一天,我从外地出差回来和六岁的小女儿久别重逢,她急急地向我跑来,一边跑一边笑着叫“妈妈妈妈”,然后猛地扑进了我怀里,撞得我心疼,那一刻,时光倒流,昔日重现,妹妹又回来了!真的,你信不信,我常常从女儿身上,看到我妹妹的影子,在她熟睡时,在她某个动作表情中,在她的某句话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