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乡愁旧事(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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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敲门的回忆

文/詹岱尔

敲门是个平常不过的事情,人在一生中,总要敲它成千上万次吧。我也经常敲门,但有两次给我留下的印象,我也许会铭记一辈子的。

六九年,我们中文系战备疏散到河北完县的一个小村落。天寒地冻,屋子四面漏风,我们冻得整天缩作一团。

将近年关,上级来了通知,要求我们“留守基地”,以适应战备的需要。我写信告过家里,很快就收到了妈妈的来信。她对我不回家过年,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字里行间还透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几天里,我委屈极了,妈妈竟连一点惋惜的表示也没有。

但是,没过一周,同学就溜走了一多半。我料想自己耐不过寂寞与寒冷,便也厚厚脸皮找工宣队去耍赖皮,居然准了假。

穿大街,过小巷,到家了,我像个顽皮的娃娃,心里充满了得意,我要给妈妈一个意外。

我把手指放在窗玻璃上,急促地弹了起来,这是我独特的敲门方式。

往年,我的指头刚弹上玻璃,马上就会响起妈妈那又响又亮的宁波腔:“来了,来了,阿嘉回来了。”我听了这声音,就是一种感情上的享受。

可是这次,我敲了好长的时间,才听得有人问:“是哪个?”

妈妈见到我,竟大吃一惊。

我得意地走进门去,巡视一遍,急问:“爸爸没回来?”

妈妈一哆嗦,但立刻镇定下来。她说:“你晓得也好,爸爸隔离了,人家说他是叛徒。”

我傻了:“你信上为啥不告诉我?”

“这不是真的。”妈妈愤愤地说,“我不想影响你们的情绪。”

晚上,我蒙头睡下,咬着被头,极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眼泪从我的眼角流下来,流到嘴边,已变得冰凉。它无声地滴到枕头上。

妈妈摸摸我的脸:“阿嘉,你哭了?”

我控制住自己,说:“没有。”

妈妈坐在床沿上,淡淡的月光偷偷地探进来,照见她深凹的眼窝,因为瘦而鼓出的嘴巴。

我担心爸爸,怕他挨打;我可怜妈妈,她实在是太苦了。我拼命地诅咒自己,我为什么要回家,给痛苦的天平又增加一颗重重的砝码。我诅咒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敲门,给凄凉的山村又落下一层沁凉的冰霜……爸爸一关就是四年。

七二年,我回家探亲。傍晚,陪妈妈在屋里说闲话。突然,响起了急骤的敲门声。敲得这样急,砸得这样响,墙上的画部震动了。

这个门封死好几年了。爸爸隔离,妈妈被逼去喂猪,不能常回家,妹妹又下乡插队去了,剩个小弟弟,他害怕。于是,窗上加了铁条,几个侧门都封了。

每当有人敲门,小弟弟就踮着脚轻轻走过去,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是熟人的声音,他开门;是陌生的、从没听见过的,便又踮起脚走回去,一声不响地躺在床上。

门还像擂鼓似的响着,难道又是找我妈妈写材料的?我气愤了,还有完没有还是妈妈耳尖,她推推我:“是你爸爸。”

我不信。印象中,爸爸是很稳当的,换个词说就是文雅。他不可能这么“楞”。

然而,还是妈妈对了。

爸爸走得一脚泥,满头汗。早晨,有人通知他,他的问题算没了,但也没让他回家。爸爸想让家里人早点知道这个消息,急忙中,把信误投进检举箱。好心的看守就给了他一夜假。

敲门加上绕道,足足耽误了有十几分钟。坐下后,爸爸连声抱怨:“为什么要把门封死,不应该,真是不应该;要不,我早就进来了。”

也许,在那一瞬间,这就是他最大的遗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