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宇秀
爷爷活脱一个陆文夫笔下的美食家,跟他出门少不了下饭馆。小时候在苏州也算我有口福,不过那时只顾贪嘴,也记不清那些个好吃的都是啥名堂,而至今让我不能忘怀的就是汤团了。
这东西。北方人管它叫元宵,只是北方的元宵都是甜馅的,而且一般是到了元宵节才大量上市,哪里能同我老家的鲜肉汤团相提并论呢?我小时候并不知道有什么元宵节,因为汤团是天天可以吃到的,用不着盼什么节气。煮好的汤团晶莹光亮,在糯米粉包的皮上咬开个小口子,将里面的鲜汤嘬出,便可放心吃那团鲜肉做的馅了。每每吃起来,那股鲜汤总是烫得我“吸溜吸溜”直哈舌头,可还是忍不住要往嘴里塞。这时,爷爷就在一旁说:“吃相难看哪!”我当然比不了爷爷吃东西的斯文劲儿,如同品味诗词,而且他从不过量,譬如吃汤团,绝对只吃两个。我当时真替爷爷难过:这样的美味只吃两个,太亏了!再说爷爷是大人,吃多少也没有人管的。倒是奶奶痛快,三四只汤团眨眼间就下了肚。她胃口好得出奇,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让她吃腻的,总是多多益善。
真是闹不清楚这老两口当年是怎么配成鸳鸯的。虽然在我家,小辈不可过问长辈的事,但我从小就在心里琢磨:爷爷怎么会相中奶奶的呢?按如今的眼光,他俩儿实在太不般配了!爷爷知书达理,能写会算;而奶奶目不识丁,讲起话来七搭八搭。当然这种情形在旧式夫妻中不足为怪,只要外人眼里“郎才女貌”也就体面了。可是,爷爷身材颀长,眉清目秀,神采飘逸,俨然一个英俊小生;至于奶奶的长相,就是我这个做孙女的也实在不敢恭维。尤其是她的厚嘴唇,遗传了三代,到我身上仍然是厚得可爱,好在如今人们观念开放,我的厚嘴唇竟有人视为性感而平添了一种魅力。不过不管将来审美观念如何变化,我也不希望成为奶奶那样的大块头,比起爷爷高挑的身架,奶奶可谓“柴油桶”了。偏偏又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急脾气,走起路来嗵嗵响,地板房常被她踏得如地震来临。这时,睡在外屋的姑姑准会大叫:“哎呀,你轻点,人家要做夜班的!”表弟便乘机嬉皮笑脸地出奶奶洋相,于是,必定引得老太太大骂:“小翘辫子!老头没有嫌弃我,如今倒要你这小赤佬看不起我呀!?以前,爹爹就我一个独养女儿,欢喜得很哩!”说起以前,老太太话就长喽以前,苏州沐泰山药房有个任性的小姐,虽然人长得丑,但因从小死了娘,父亲格外疼她,一定得给女儿找个好夫婿。老头看上了宁波来的小伙计,聪明勤快,人又长得神气。于是就将女儿许配他并陪了一大笔嫁妆。自打“洞房花烛夜”,这对新人便在闾门外的永福里六号一住就是六十多年,一直到他们的孙女在这儿出落成人,如今坐在灯下写爷爷奶奶的故事。
大凡上了年纪的人都爱陶醉在过去的岁月里。奶奶总是絮叨:“我好日子里的辰光,你阿爹(指爷爷)样样地方领我去白相,样样东西请我吃过来……”说起这些,她眼睛放出亮光,指着和爷爷的订婚照幸福地说:“你阿爹是我一眼相中的。”奶奶对爷爷还是一见钟情哩!爷爷又是什么态度呢?我只听他教诲父亲时说过这样一句“家有艳妻非为福”!奶奶更是自鸣得意,“我当初进王家门,阿公阿婆欢喜得不得了哟,婆婆说我屁股大会养儿子。”果然,奶奶婚后不久就生下了我的父亲。可惜,儿子翅膀一硬就飞得老远,虽然不时寄张汇款单孝敬一下,但毕竟鞭长莫及,还是老两口相依为命!爷爷卧病十载,幸亏奶奶精心服侍,何况爷爷的口味又那么刁,一天到晚要翻花样,还得吃正宗名牌的。一般人哪有这份耐心!奶奶顶多嘟囔一句:“老头也太疙瘩了!”然后照样拎了竹篮拿了搪瓷杯出门买去。到底是老夫老妻啊!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即使被乡邻们誉为孝子的我父亲,也至多一年回去几天尽尽心意罢了。
读高中那年,奶奶的腿脚已不甚利落了,给爷爷买点心的任务就由我承包了。那时爷爷老躺在床上“哼啊,哼啊”,可他吃的兴趣依然盎然。每晚他靠在床头仰望着那一年四季都不拆除的蚊帐顶,我猜他一定是在盘算着明天吃什么。第二天早上,爷爷将点好的钱票给我时,悄悄使个眼色让我在外面吃好后再给他带回来。于是乎我今天吃汤包、明天吃圆子,吃得连自己都数不过来了。但是,只有汤团我是怎么都吃不厌的,它成了我品尝小吃的保留节目了。
此事最终没能瞒过奶奶,被老太太好一顿唠叨,“小人的嘴巴越吃越馋,屋里有粥有饭,吃啥个短命汤团!”说是这么说,可奶奶吃什么绝不会忘了我,而且她吃汤团的劲头绝不亚于我。
记得七岁那年,爷爷奶奶送我到郑州与父母团聚。她天天拉我出去找汤团店,这里又不是苏州,哪会有汤团店呢?奶奶终于熬不住了。一天,她悄悄和我商量自己包汤团,还说我妈妈节俭,就不做肉馅了,包两只甜汤团解解馋算了。晚上,爸爸第一个品尝,他刚刚塞到嘴里,竟“哇”地一口吐了出来,连连喊:“打翻盐罐头了!”原来奶奶误将盐当做白糖包在汤团里。全家人捧腹大笑,奶奶却黯然地自言自语:“我是要走了,我是要走了。这种短命地方连汤团都吃不到!”
爷爷虽然不说什么,他总爱不声不响地到百货楼转悠。我明白他的心思。那时,百货楼算是郑州最大的商场了,门前却没有现在这样黑压压一片自行车;临店的十字路口围着木制的短栏,涂着层绿漆。我一直觉得那时的木隔栏要比现在的铁栏杆温暖和气。一天,我跟着爷爷从百货楼又逛到德化街,一连进了好几家饭馆,终于没有坐定下来。最后,爷爷花了两毛钱买了包火车头牌的香草饼干哄我回家。他那条总是裹一包美味的方格子手帕这回只包了些酱菜,还叫奶奶又放味精又搁糖,好一番加工两位老人终于不能适应这个没有汤团吃的地方回老家去了。
这老两口同出同进不肯分离一日。我说不清他们之间是否也存在着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但我至今都很佩服爷爷能够听奶奶絮絮叨叨的那份耐心。晚饭后,老两口早早上了床——那是一张红木雕花大床,古色古香的很派头。爷爷靠着床头,用牙签细细地剔着牙缝;奶奶则倚着另一边,一会儿一栽头。爷爷就说:“老好婆,困吧,吃力了一天!”奶奶半闭着眼应着:“噢,让我再听一段评弹。”可是,有线广播里的评弹还没唱完,奶奶早已鼾声如雷了。凌晨三点钟左右,奶奶准时醒来,必将梦中的爷爷唤醒,又开始了絮絮叨叨。不晓得爷爷听进去没有,但绝不打断奶奶的话,除非奶奶说起张三李四长短的时候,爷爷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好婆,你省省心吧!”
在永福里这条弄堂的老太太中数奶奶神气。那时的铜钿还是硬碰硬个顶个的,爷爷一月就开八十多块钱工资,再加上儿子不时贴补点,老两口日子蛮不错的,吃两只汤团算得了什么!每当别人家的老人受了子女的气,奶奶就会拍着胸脯说:“我可谁也不怕,吃老头的,最硬!”然而,奶奶毕竟是旧式的家庭妇女,她把命运的所有砝码都压在了男人身上。没想到,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愈来愈难得吃到汤团了……家中接连发生了两大变故。
其一是变卖了那张红木雕花大床。在这张床上,和爷爷同衾共枕了几十年,如今形影相吊,奶奶感到恐惧;姑姑和表弟又嫌这床太占地方,而且老式的镂刻雕花很是烦琐,也没人去拾掇,不如卖了爽气。可惜这样一张红木床当时只卖了二百五十元!没过两年,那些个门槛精的家具商把这种老式红木床稍加修整,居然成千上万的要价。那张红木床被卖掉后,我觉得汤团的滋味都变了接踵而来的第二个变故是搬迁,——这种改天换地的事对于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简直是要命搬家那天,奶奶哭得像个孩子却又不能像孩子那样哭个嘹亮而灿烂。她依偎着门框痴痴地重复着:“我在这里做过新娘娘啊!”但是,表弟发誓他的女朋友是绝不肯嫁到这老房子里来的。于是,姑姑为了儿子也顾不得年迈的母亲捶胸顿足了。后来听说市里要进行旧城改造,我家那一带的老房子全都要拆除造新大楼。即使爷爷活着怕也挽回不了搬迁的局势了搬进了新房子,奶奶由老房子的主人变得“寄人篱下”了。搬迁中,姑姑已将房主的名字悄悄更换了。
这是一片正在建设中的新村住宅,门前杂草丛生,一到雨天,坑坑洼洼道路泥泞。奶奶总是呆呆地站在门口说:“连一爿汤团店都没有!”表弟却说,明年就要建花园了;奶奶说建花园也不如从前的弄堂弯弯转转熟门熟脸,如今新工房的隔壁人家总是锁着门,再也没人来问长道短了!一天,奶奶出了门就找不到自己的家了,新工房都是一个模样,奶奶认不出来。
自从迷路后,奶奶便不再出门。她每天坐在一张翻个身被子就会掉地的小床上发呆,默默地抽去腰里的裤带剪成一个个段落。
医生说,奶奶患了老年性痴呆症。
再以后,我回苏州,奶奶已不需要我买汤团了。她到灵岩山——(苏州郊外墓地)找爷爷去了古老的小城像个赶时髦的女孩正变得新潮,许多人家把住宅改成了时兴的发廊酒吧时装屋。我这个每到一地喜欢逛商店看时装的人,到了苏州却失去了这份兴致。我执意要到永福里的老房子去看一看。那是爷爷奶奶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那是一个遗落在梦中的灵魂;一个就要被告别了的文明!
永别了,永福里6号如今,爷爷奶奶都已作古,再也没有两只汤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