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醒时分(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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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亲人三题(节选)

文/张俊纶

我的祖母每次读李密的《陈情表》,我非常感动。李密说:“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他的祖母姓刘,我的祖母也姓刘;他幼年遭受“闵凶”,我幼年也遭受闵凶;他是祖母抚养的,我也是祖母抚养的。我们二人不同的是,父亲死亡母亲改嫁的时候,他年龄比我更小而已。

我的祖母是曾王村人,十八岁嫁给我祖父。祖父名永焜,号炳炎,晚清秀才,当过张氏两届户长。《张氏族谱》说他“学问纯粹,品行端庄,设帐数载,育才有方。”又疾恶如仇。陈罗鲍有一个名陈茂朋的人,鸡鸣狗盗,忤兄窃嫂,祖父怒斥之,陈茂朋于是在一个风雨之夕,带土匪四人,短枪三支,包围了我家住宅。那时我父亲九岁,姑妈十二岁,姨娘六岁(十九岁的伯父新婚三月后已去世)。我家高门大宅,庭院深深,祖母镇定不乱,把祖父藏到夹层黄桶里。黄桶该写作“皇桶”吧。是用来盛谷的大容器,高过人头。陈茂朋找遍了家里的旮旮旯旯,没找到祖父,大骂而出,仓皇而走。其实根本没有走,他们躲在屋后听壁根。我九岁父亲却以为土匪走远,乃大呼“爷爷耶”。陈茂朋据此断定祖父必藏在家,乃踢开后门,翻箱倒柜,终于把祖父从夹层黄桶中搜出,拉到门前大重阳树下用枪打死了。当时大雨如注,祖父殷红的鲜血把雨潦都染红了。时年祖父三十五岁,祖母三十四岁。

我的祖母却是无比坚强,她擦干眼泪,抚育三个儿女,含辛茹苦,兵燹,饥馑,水旱,火灾,她都带领三个孩子挺过来了。日子稍有眉目,父亲、伯父先后病逝,祖母的两个儿子先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祖母心中的悲痛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然而她毕竟活下来了。从我懂事起,我就没有看见祖母脸上有苦戚之色。她少忧愁,脾气温和,从不骂人。听见嫂子们骂些丑话,她就感叹:“伢们哪,要遭口过的呀。”

我们家有一辆纺车,一年四季发出嗡嗡嗡声音,那是祖母在纺棉纱。把田里摘下来的棉花,拿到街上棉机上碾压,除掉棉籽,再请弹匠把碾好的棉绒弹得细匀。弹匠背上背一把大弓(吾乡把弓读扃的阴平,不知何故),以竹为之,长可四尺许,上一截颇长而弯,下一截稍短而劲,控以绳弦(多以羊肠为之),右手执短柄木槌,以槌拨弦,用弹棉绒,其声铮铮然。取一小团细匀棉绒,放一只长筷或一支竹条其中,轻轻一搓,则成了棉条。棉条摞在箩筐里,吾家有时会有七八箩筐。祖母一手摇纺车,一手拉棉条,仿佛有魔法似的,棉条变成了绵绵不尽的纱线。纱线堆在一根一头尖的铁条上,俗称亭子,越堆越高,成为纺锤。祖母每天都要纺一到两个纺锤。有时我一觉醒来,还听见祖母在纺车上辛苦劳作。用纱线可换来大布。我们一大家人冬暖夏凉的衣服,就是用祖母纺纱的大布制作的。

祖母有时也带我去开垦刘老坟茔。刘老坟茔是地名,是吾家一块祖地,大约二三十个平方米的样子,在沈河坝稻田的中央,一边靠着一条小渠。祖母种的是豌豆,种得多,收获得少,原因是刚长出豌豆角子就被人摘去吃了。然而我祖母还是每年种,锲而不舍。一九六八年我去黄歇读初中,要钱兑餐票,祖母说,今年到刘老坟茔好好种豌豆,卖了豌豆米给你兑餐票钱。我听了好一阵高兴。那年豌豆芜子齐腰深,祖母颠着小脚冒着太阳耨草浇水。有豌豆角的时候,祖母天天去守望,可还是在一个晚上被人摘光殆尽。祖母看见一片狼藉的豌豆地,只叹了一口气。遇到任何烦心事,祖母态度平和,决不会破口骂人。

祖母极其善良,施之人,亦施及禽兽。年节时杀鸡,一般由我操刀,祖母总颠着小脚来到我跟前,对鸡子道:“鸡子鸡子你不怪,你是阳世间一碗菜,今年去哒明年来。”如鸡子翅膀或腿上尚有捆绑之缚索,必为之解除,且训我道:“伢儿,不能让鸡子做捆死鬼呀。”大年三十,祖母会端一饭碗干净饭去给系在厢房里的牛吃。大嫂不满,且嘲笑说:“牛晓得个么事?”祖母说:“人过年,牛也过年,它只是不晓得说话呢。”祖母一生不食无鳞鱼,比如鳝鳅及鲶鱼之类。她喜欢吃点蒸鱼,蒸青鱼,蒸鲩鱼,蒸鲤鱼,都喜欢吃。吾家太穷,平时是吃不上蒸鱼的,只有到了腊月三十过年,桌上才能见到一碗蒸鱼。制作蒸鱼的方法是:先在鱼身上撒满细米粉,甑里蒸熟,端上桌后泼之以烀。烀是吾乡一种专制作料,乃以生粉、酱醋、葱花、生姜半蒸半煮而成,蒸鱼加烀,方见鲜美。我记得有一年团年,大雪纷飞,吾把一大块泼烀蒸鲩鱼肚敬给祖母,祖母方食一筷,忽听门外有乞讨之声。是一位老妪,瑟瑟发抖,拄一根拐杖,挎一个竹篮,手中举着一个空碗。桌上已无蒸鱼,祖母就把自己碗里剩下的一块全挟给老妪,并端来一把椅子,让老妪吃完雪停了才走。我说:“女巴女巴,您郎自己都没有吃。”祖母说:“伢们,只当我吃了。”这件事留给我很深的印象。

一九七三年我读高中,回家时在中岭村抽水机坑里捡一条黑鱼,大概两斤重的样子。我拿回家要煎给祖母吃,祖母说:“伢儿,你把它迟开片(把鱼从背上剖开,吾乡叫迟开片)腌了,我晒干了慢慢烧着吃。”我照祖母说的把鱼迟开片腌在瓦钵里。我回到学校,第三天同学罗治本从陈罗鲍来,带给我一个旧报纸包的一包东西,说是我祖母亲手交给他的。我打开一看,正是那条腌黑鱼。抚摸那条晒得干硬的黑鱼,我的眼泪刷刷流下来。

我的姑妈嫁在石首杨林关,从吾家到杨林关,隔长江,须得乘江轮去。从监利港上船,调关上坡,船行时间皆在晚上,到调关,刚好子夜时分。祖母无钱去住旅店,只好坐在江边候船室里等待天亮。姑妈要杀鸡子,祖母就说:“我不吃你的鸡子,我回家时你让我捉一鸡母去。”有一次捉回一只大黄鸡母,有一只小鹅大,祖母叫它裔鸡母。我给裔鸡母做一个鸡窝,它就在鸡窝里生蛋,好大的蛋。有一次捉回一只白毛鸡母,鸡眼上有几根黑毛,祖母叫它“胡子鸡母”。胡子鸡母很会生蛋,几乎是一天一蛋,十几天工夫,就满满装了一瓦罐。有一次胡子鸡母“翻巧”,到别人鸡窝里去生蛋,祖母去抓它,提着翅膀往回走,胡子鸡母的蛋从屁股后掉出来,正好掉在碓臼上摔得粉碎,稀蛋黄流了一地。小嫂幸灾乐祸哈哈大笑。祖母生气地说:“这个伢儿看哪,这有什么好笑的。”每年我过生日,祖母都要打四个蛋给我吃。祖母知道我喜食嫩蛋,蛋在锅里刚紧皮就盛起端给我。

祖母高寿,死时有九十岁,死之前的一个月都在纺纱线。我那时在余埠党办工作,回家抚着祖母的遗体大哭。祖母曾对我说:“伢儿,我到阴间会保佑你们的。你只要喊我一声我就来到你们身边。”所以我每有困难就高呼祖母,果然,困难就迎刃而解了。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