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星
您从来没说出过“父为子纲”这条古老的训诫,否则,作为您的长子,我也许会少挨些拳脚。
您有时也能讲出几句“大道理”。您讲道理的时候我往往会少挨几个耳光。
“父为子纲”,我是读了通史之后才知道的,而且立刻就理解了。我敢断言,没有谁会比我理解得更深刻。看来,我的挨打是有古老的理论根据的。我一看见这四个字就浑身发抖,腿肚子转筋。
长这么大,挨您多少打,我实在是记不清了。许是我的记忆力有毛病吧,但对于美好的往事我还是历历在目的。当然,就父与子这一点来说,美好的回忆实在太少,少得我终身难忘。使我平生感到最遗憾的事不是关于您,而是母亲,因为我忘记了一段最为幸福的往事,那就是常听人说的,“母亲的奶汁是世界上最香甜的”,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母亲的奶汁是什么滋味。为这个,我曾掉过泪。尤其是当我偷看见妈妈流着眼泪对邻居大婶说,是您把我的脑袋打笨了的时候,我更是热泪盈眶,怪,这话我怎么记得这样清楚,那时我才六岁呀。
我并不是个爱掉泪的人,何况男儿有泪不轻弹呢。
六岁,正贪玩,抱着弟弟跟邻居家的金城哥学写字,真好玩。越写越着迷,越着迷越写。
写就写呗,偏逞能,拿给妈妈看。妈妈乐坏了,捧给您看。您看得好仔细呀,妈妈给您端的洗脚水都换过两遍了。
“是你写的么?”
您问,并让妈妈从我背上接过弟弟。
“是我写的。”我不无骄傲地回答,心里说,爸爸呀爸爸,我多么想听到您夸奖我一句半句的,因为我从来没听到过。您哪怕给我一个难得对我做出的笑容也行。
“你再写几个给我看看!快,现在就写!”
我跑到金城哥那儿要了一张背面没写字的纸和一小截铅笔头。
我憋足劲一口气写了满满一张纸。
您早已洗完脚了,双脚泡在盆里盯着我。我双手把写好字的纸捧给您看,您看过后没说一句话,低下头去擦脚。擦着擦着劈头问了我一句:“你怎么用左手写字?”
“爸爸,哪个手写不一样呢?”
我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小就是个左撇子。当时真的觉得哪只手都是一样的,因为没有人告诉过我,说我是个左撇子。
我的话刚出口,两个把弟弟都吓哭了的耳光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是头上,不是脸上),您随即又加上一脚。我捂着肚子跌坐在洗脚盆里,迷迷糊糊地听见您在断喝:“不许用左手写字!给我改过来!”
“是,爸爸,我改。”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没听见。
心里觉得委屈,但我一个眼泪花也没掉。大概在那之前我就习惯了您的拳打脚踢。再说您也不许我哭。记得是越哭越打,不哭为止。为了少挨几下,我只好不哭。
我真的改了,用右手写字,并且连拿筷子都用右手,尽管我现在仍然是个左撇子。拿筷子改用右手的经历跟写字的经历差不多,记得也是遭受一顿皮肉之苦以后才改过来的。只是细节早已忘记了。
第二天,妈妈数落我,说我不该跟您犟嘴。
天哪,那就是犟嘴“那我爸爸还跟我犟嘴了呢!”六岁孩子的思维,自认为挺有理。
“他是你爸,爸爸就是管儿子的。只许爸爸说儿子,不许儿子说爸爸……”
妈妈给我讲了好多好多爸爸打儿打得有理的话——老子永远有理六岁的我,有点“懂了”。再加上您至今还常挂在嘴上的话,我就更“懂了”。
——我是你爹!没有我就没有你!没有我就没有咱们这个家!当老子的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许还嘴,连你妈也算上这就是您对我讲过的最透彻最有说服力的“大道理”,并且对我的五个弟弟妹妹依次讲下去。
开始时我对您的真理一点也不服。后来,当我抱着字典啃完《三国演义》、《水浒传》之后,我才服了,真服了,服了好些年。
我服了。您并不知道我服了,因为您从来就没表示过想听听我有什么话要对您说。这可真让我伤心。您知道,我有多少心里话要对您说啊!可我长这么大一句也没说出口,因为您和我对话的形式基本上是拳头,等我上中学时才改用皮带和棍棒。我的记性不好,挨打的频率早忘了,反正一星期一次是少的。有时我也恨自己,恨自己不是早晨忘记倒尿盆就是下午忘记洗尿布;恨自己只顾洗碗忘了挑水;恨自己做煤饼而忘了劈引火柴;恨自己放学后有时背妹妹却忘了抱弟弟;恨自己买完菜竟忘了擦地板(不是地板,是水泥地面)……这些活儿少干哪一样也不行,漏一样您就家法侍候。“拐子”的外号就是您一扁担抡到我腿上同学们才叫开的。弟弟妹妹多,妈妈又有病,家务活儿我不干谁干。挨打就挨打呗,反正我早已把自己比作“烈士”了。但是,我一上中学就想尽早离开这个家。说心里话,我是想早早离开您。红卫兵大串联时我真想赖在外地不回家。不幸的是没赖成,回家后我又多了一个弟弟。靠您一个人的工资养活这么多孩子,妈妈又药不离口,我实在替您难过。有什么办法,我要是表示出我不愿意要这么多弟弟妹妹,您不把我揍扁才怪呢,有一次月底忘了买煤您就把我打昏了。
一听说“上山下乡”,我乐得直蹦高,初中还没毕业我就咬破中指写血书逃了。这下可解脱了……解脱是解脱了,可我想妈妈,妈妈也真够可怜的……我始终不明白,您为什么是这样我多么羡慕别人家的那些爸爸啊妈妈说是您的脾气不好才这样。是啊,您的脾气是不好,当左邻右舍看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也曾来劝过您。可是谁劝您您就跟谁瞪眼睛,吓得邻居们再也不敢惹您了。
我甚至猜想过,您对儿女只有恨,没有爱。可我又不明白,那您为什么还让妈妈生出这么多孩子呢?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感到欣慰的,那就是您的孩子,从大排到小,一个比一个挨打少。
我曾为自己存有忤逆的念头而自责。罪过呀,一个儿子竟敢怀疑自己的父亲不爱自己。这正如古人之言,“忤逆,当斩!”失敬了,父亲大人。
这想法太可怕也太对不起您了。尤其是当我被“病退回城”的时候。准确地说,是您带我到澡堂洗澡的时候,我简直无地自容了……我的病是牛皮癣,虽然不传染,但我一挤进浴池里,像谁发出口令一样齐,除了我,所有的人都逃出浴池,站在池外瞪着我,恨不得把我掐死扔出去。
我当时真有死的心。
您却一句话也没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浴池里,默默地,仔细地,长时间地搓洗我的全身。这是我有生以来能记住的最幸福的往事。我觉得,吮吸母乳的幸福感准是这样的……什么是爱?什么是恨?我说不清,真的说不清。
时至今日,您的脾气也没有改,依然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容当儿子的分辩一句,哪怕是您自己都觉得自己错了的时候,还是不容分辩。
参加工作后,当同事们说起您时,我只能对他们说:“在我们家里,父为子纲。”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我常有这样的疑问:好在您只是一个九口之家的家长,否则,您要是一个大单位的“家长”呢“没有我就没有你!……”
给我以血、给我以骨的父亲啊,我是您用最正统的方式培育出来的一个孝子,这孝子有多少肺腑之言要对您倾诉啊难道,您真的不想听?永远不想听不,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