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洁
长大以后常常自我反思,发现自己是个晦涩沉闷的人,很无趣。之所以这样,我想,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吧。
母亲不是个温柔或柔顺的人,有时甚至有点冷漠无情。很多年后的一天,她还说:“我以前觉得搂着你‘崽儿崽儿’地叫是件很丑的事。”我相信那天她很想搂抱我,但那时我已经大得可以做别人的母亲了。我们很多年前就错过了搂和被搂的季节。
我有时候想,大概因为出身农村吧,母亲实在带着太多的乡间村姑习气,她执拗、倔犟、泼辣,却又羞于拙于表达情感。我敢说母亲绝少对父亲软语温存。母亲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做女人。女人是水,但她的骨头太硬了。
所以不难想象当我第一次看到母亲流泪时的震惊。母亲平平淡淡地说:“啊,你来了。”她甚至骄傲地不去擦腮边的泪,我说:“嗯,我给你吹吹,沙子眯眼了。”我凑上去吹了两下,顺手抹去她的残泪,我一辈子不知道她那次为什么哭,但我从此知道,母亲有泪。再硬的女人也有泪。我吹着她发红发肿的眼,感到自己的灵魂丝丝缕缕地渗入母亲体内,心与心叠合,血与血相融。原来,母亲也有爱。如果你走不进内敛的心灵,你就永远感知不到爱。
母亲的爱,像天空一样高远。惟其高远,所以难感知;惟其难感知,所以格外深刻,深刻得直入骨髓。
说母亲时,我偶尔也会想到父亲。他们是一对模范伉俪——这是身边所有人的共识。但是,怎么说呢?两个本来不相干的生命要融合到一起,毕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这个很浅显的道理,我却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也就读懂了平生最爱:母亲。当然,我很早就读透了父亲。
父亲多年来一直与我谈着心,所以我知道父亲并不满意母亲,母亲的确不是个乖巧、娇小、柔情似水的小妻子,更谈不上红袖添香、煮茶读书的风雅和清逸,她的文化程度不高,因此为人师的父亲常常找不到与母亲的“共同语言”,他长时间地沉默着。
我从来不认为我爱着父亲,就像不认为父亲从心底里爱着母亲一样,但我俩多年来一直是最亲密的朋友和知己,进行着最深刻的交谈。直到今天,有些话题我还是只与父亲谈。我把自己全部最深刻的思想和话语都献给父亲,就像我把全部最深的爱都献给母亲一样。
但我们平时很少说到母亲,也几乎从不让母亲参与我们的谈话。有时母亲加入进来,我们就拉扯些家常开心的事儿。母亲无力进入我们深入的对话,她会难过的。我希望母亲能在拉家常中简单地快乐,父亲通过快乐把与母亲的距离保持在即离之间,和母亲不觉察的范围内。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一个没什么特别的晚上,我与父亲彻夜说着一个话题:母亲。快天亮的时候,父亲哭了。我异样清醒地僵立着说,要是你走进妈妈的心灵,你会被如海的爱淹死,怎么至于觉得她不够温柔?要是你知道她内心深处的自卑和怯懦,就会明白她的蛮横只是对自我的尊重,她只是要维护她不多的一点生命尊严。要是你能读懂生命质朴和纯真的高贵,就该知道清若净水的生命根本不需要人类文明肮脏的外套。人越有“文化”越不干净,比如我——和你。这时第一缕阳光已经透进屋来。
也曾希望母亲能多读点东西,毕竟家里三间房十二面墙有五面是书墙,但我又一直坚信自己和母亲之间不需要任何语言和文字。为了与母亲平等,我甚至十二万分愿意抛弃自己的“文明”、“文化”和“文雅”。
在母亲面前,我常常自惭形秽。在父亲眼里,我几乎一切都比母亲强,唯我知道,我活得不及母亲一半真诚。还记得有一回,不知我俩在闲聊什么,我很随意地问了一声:“我发现你的性欲不很旺盛,是吗?”我的的确确是十分随意地顺口问到,压根儿没往心里去,母亲竟忽地红了脸,低下头去,单只含羞地低“嗯”了一声。天知道,我极度震惊地呆望着母亲的羞涩,心里痛楚极了:爱的心痛任何一个游戏玩世的年轻女人面对中年妇人的纯净的羞涩,都会心痛的。
我已经有多长多长时间久违了作为女人的羞怯和纯真。
我爱母亲爱得发疯。
这一幕发生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阳光淡下去,聊天也很平淡地过去了,就像什么也没发生。我却在背后无人的时候,认认真真地痛哭了一回,这是很久以来,我第一次认真,第一次回归纯净,第一次哭。
这一生没有对母亲说过“我爱你”,这是我最欣慰的。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我用全部身心爱着却不必表白的人。只有她能走进我的心灵,我也只让她一个人走进我爱的最宽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