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德斌
对于永远,我始终是无法企及的,因为永远本身便无关永远。
我很早就习惯了面对着热闹的街市发愣,做着一个又一个白雪少年的梦。虽然从书堆中暂时挣扎出来尽情呼吸到窗外的新鲜空气,但想到明年今日身在何处,便茫茫然陷入了沉默。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放纵、自由的人,生活给了我太多需要思考的命题,我来不及躲避。
羡慕冬青上的冬蝉,夏夜的长鸣并没有随炎暑变迁而消退;羡慕花丛中恸哭的蝴蝶,徜徉于万花丛中,时时体味着花容之易逝,生命之短暂;更羡慕正月既望时明月下的五灯会元,那是才子佳人互诉衷肠,共话永远的所在。等到山盟海誓早已随风逝去,鸣叫、容颜、幽会如过眼云烟,唯有青鸟的蝴蝶梦,尚可捕捉到往事的点点滴滴。
我注视着夜色照耀下的清冷街道,实在为刚才的困惑感到不解。白天的如梭车流,构成了这里的大热闹,匆匆的行人仿佛在追赶时间,一切都显得有序、严谨,快捷中透出一种生机。然而到了晚上,夜风四起,华灯初上,热闹成了空荡,穿梭成了虚无,周围没有回应,也没有惊诧,只是默默地等待着新的轮回。
等待轮回的过程,便是永恒的过程。有的时候,我对存在的事物不禁产生了依恋,久而久之,竟成为一种本能的追求。谁又能知道,说出“永远”的人,注定要承受永远的痛苦,追求“永远”的人,注定要承受永远的苦涩。
长恨当歌,人生几何。柏拉图式的爱情,用精神代替物质,用心灵代替话语,这中间的默契,是双方的、彼此的,缺失任何一面的单纯理想,永远无法建立沟通。我深有体会,精神上的意念有时能创造奇迹,但当爱情面临选择时,精神难于抵御物质的侵蚀,一点一滴,失去她的心,只剩下空空的躯壳,最后再也无踪无影。柏拉图也许永远不会明白,拜占庭式圆顶教堂的悠扬钟声,迎接的是一对对钟爱的情侣。但柏拉图式的爱情,却注定无法走进婚姻的殿堂。
有云生岭上,无月落坡心。泰戈尔说: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你爱的人近在咫尺,而心却远隔天涯。长风呼啸,圆月照人,《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声又有谁能听到?刚刚吐出的音节,一阵风刮过,便飘摇四散,无处拾捡。
绍兴沈园陆游的《钗头凤》,曾激起我无尽的哀伤。我不止一次地久久伫立在石碑前沉思。唐婉和陆游,曾经相知相爱,然而最终却成分飞之劳燕,凄美绝人,不堪卒读。
我们早已熟谙中国文化中的团圆结局,皆大欢喜的场面,但时间的长流中,总会有一点点别样的光芒。那就是永远的“永远”所放出的亮光。正如柏拉图、陆游,还有圆桌骑士、京风暴。历史的神经脉络牵着现代的肌肤,每一份冷暖都能迅速地传递到我们的心间。
维京海盗如同森拉克台风,曾经席卷全球,荷兰的殖民爪牙,伸向世界各地,数万艘商船,战船见证了维京风暴的盛与衰。圆桌骑士头顶上的光环也一寸寸地淡去,那身后埋葬的圆墓也早已坍圮。霸业未成,功勋犹在,文明已灭,痕迹犹存。当年的海盗听惯了死亡墓地的男高音,最早意识到生命的价值、文明的高贵,于是放下屠刀,焚毁战船,经历了世世代代的忏悔与磨练,成了北欧文明早期的开拓者和创造者。真正实现了龌龊后的清纯,顿悟后的皈依。
揉了揉疲惫的眼睛,猛地发现,眼前的碗中,盛着500cc凝结的酸牛奶,那是我最爱喝的牌子。微微一舔,立刻融化在口中,回味无穷。酸酸的口感,正是爱情、文明、宗教、梦幻的韵味。碗中的牛奶,隐隐间承载着远年的召唤。
今天,我所思的,所品的,所记的,全都无关永远,却又带来全新的视角,全新的体会、全新的灵性、全新的思考。三生石上旧精魂,我无意间打开的思绪之闸,竟暗合了时空千年的转换与变化,难道会是天意?无关永远的永远难道就是永远?
刘禹锡的那首《石头城》在中国大地上回荡了千年,征服了无数人: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历史上写过石头城的有多少,著名的诗人有多少,文采飞扬的辞作有多少,但后人偏偏记住了这首。当身处万籁俱寂、夜闻潮声之时,心中的寂寞和永恒才会被唤醒,一切的热闹、污浊、偏激被洗净,所残存的唯有苍凉的兴旺之叹,怀古幽情。石头城不能永久,但它以自己的生命力延续至今;大海不能永久,但日复一日的风浪拍打剥蚀了外表的狂热,老成持重给人以饱满的苍老;帝王的功业不能永久,但依稀的宫殿、车马稀疏的古道、中空的女墙、庙宇亭阁间的蛛丝马迹依旧保存着曾经的辉煌;刘禹锡不要拥有永远,只要见证永远,他写出了我们整个民族的饥渴。
是的,我们无法拥有永远,但可以见证永远。或许对于奢侈的幸福承诺不以为意,对于昂贵的生死誓言承受不起,对于世道变迁的残酷争夺愤世嫉俗,相信没有永远的永远,只有永远的现在。
我想现在,能勉强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当代熟语: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
抬起头,望了望窗外,夜晚到来了,街道上又热闹起来。车灯交相映照四方,远处万家灯火,夜空群星璀璨。我重又做起那个零零落落的白雪少年的梦,一个关于“永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