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伤痕惋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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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寸心难报三春晖

文/山农

清晨,妻子早早起来,给我做了又细又长的寿面,还煮了几个鸡蛋,在桌子上滚了几滚,硬要让我吃。傍晚,儿女们提早下班,买回了好多样菜,还有一个很大很艳的寿糕。面对这丰盛的生日食品,我的心一下子又想到了我的母亲。

我虽然已经是当爷爷的人了,但还时时想念着我的母亲。母亲的音容笑貌、举止动作,常常浮在我的脑际;母亲的勤奋耐劳、吃苦俭朴的品格,牢牢铸在我的心间。母亲对我的亲爱和温暖,更使我永远感到幸福。唐人孟郊有诗云:“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的身上虽然早已没有了母亲的针线,但她对我的感情,却密密麻麻地缝在我的心田。

母亲生育我是很不容易的。

我父母在青年时代生活都很苦。父亲常年在外给人打短工,母亲在家也是整日操劳,据说她生我那天还在外边干活。那是民国二十二年六月初三,即公元一九三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已是中午时分,太阳当空,酷热炙人,别人正在吃饭,歇凉,独母亲在外劳作。也许是过累了吧,她肚子突然疼痛起来,虽然极力忍受,身子还是支持不住,于是一个人慢慢挪回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偏房里,生了我。当时是什么也没有准备,连照顾她的人都没有。

母亲很爱我。家里虽然极贫穷,但每年都要给我做生日。说来很简单,仅仅是给我做碗拉面吃,但对我来说,是多么高兴,而对母亲来说,又是多艰难啊!我们家地无一垅,到了夏天,别人家割麦子时,母亲就舍着脸出外捡麦穗,东沟捡到西沟。跑上一天,也捡不回几把。母亲把它晒干,搓下来,自己推碾,再用粗细两箩箩成粉,细粉给我生日时吃,有时父亲也能吃点,粗粉和麸子掺在一起,拌在菜汤里,母亲自己吃。我那时不懂事,只是好早就掰着指头等着这一天,吃起来当然很香美,可哪能体会出母亲的那颗心和付出的血汗啊十二岁那年,我过了个“隆重”的生日。父母过分爱我,怕我活不长,从小就给我认了个干爹,说这样命大。拜认干爹时,还有些说道,可惜我记不得了。十二岁生日时,要脱缰。缰是用红布缝成的指头粗细的一个圈,圈的下端还有一个用铜或锡打成的长命锁,平日我要戴在脖子上,意思是把命紧紧锁住,就能健康成长。到了十二岁,也许以为脱离了“危险期”,这缰就不必再戴了,但还要有个脱缰仪式。事先,母亲用她比往年多捡好几倍的麦子压成面,做许多馍,还特别做一条又粗又大能套在我脖子里的面鱼圈,这是我们当地为孩子们过生日时做的最珍贵的食物。鱼,余字的谐音,大概是说十二岁以后的余生,吃了这套在脖子上的面鱼圈,就可以把命圈住,永葆长寿。生日前一天,我背上作为礼品的馍,到十几里外的干爹家去,在他们那里住一夜,第二天,干爹给我把戴在脖子上的缰脱下来,再把他们家给我做的面鱼圈套在我的脖子上,再给我一个小砂锅,一个碗和一双筷子,然后干爹拿笤帚把在我屁股上轻轻打两下,厉声说:“滚吧!”他就把我送回来了。脱缰这一天,要来些亲戚,所带礼物都是面鱼圈,想必都是给我保命,可惜我那时不明白这个意思,只是高兴有这么多白面干粮吃,美美地吃了好多天。

长大了,我便离开了家。这常常使母亲伤心。一九五○年冬,朝鲜战争爆发,我出于一片爱国热心,从外地的学校参军赴朝。我知道父母舍不得我离开,走时只好瞒着他们。这使他们很伤心。据说那一阵子他们不吃,不喝,天天哭,母亲曾有几次跑到山里的悬崖上,后来被人强拉回来。她爱我爱得太深了,她以为再不会见到我了。有一次放映朝鲜战争的纪录影片,想必是那隆隆的炮声、厮杀的场面和伤亡的惨景刺痛了她的心,她想到了我,于是昏倒了。这样的情形以后还有过好几次。

我离开老家三十多年来,因为工作忙,加上其他事的牵累,很少回去看望母亲。最近的一次见面距今也已经七年了。那年因为公出,我带着两个孩子,顺便回去一趟。我虽然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母亲还把我当成小孩子一样照顾。自我们回来,她早起、晚睡,心都花在我们身上。那些天她高兴极了,逢人就笑,不等人家问,就说:“我大儿子回来了。这是我的孙子、孙女。”嗓门总是那么大,仿佛要让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似的。当我们要走时,她的笑容没有了,眼睁睁地对我说:“你再回来就见不着我了。”我说:“娘,我明年再回来看您。”她笑笑说:“你又骗我。”我说:“一定!”她听了似乎得到点安慰,但还是不信,隔一会儿再问一次;仿佛要把这日子咬死。我们临别时,母亲把我们送出来。她哭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倒。当我们要上汽车时,她用颤抖的手赶忙去抚摸我,两颊都是泪水。汽车开动了,母亲先是小跑,后来是大跑,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跑起来竟有那么大的劲,然而她哪能撵上汽车啊!母亲终于被车轮扬起的灰尘淹没了,但她在踉跄中撵车的形象却永远印在我的脑中。

我虽然远离母亲,母亲在家还要给我做生日。但是我活了五十多岁,却从未给母亲做过一次生日,甚至连她老人家的生辰日期都记不清,这和母亲对我的感情相差该多大啊!母亲已经年迈,为她做生日的机会不多了,什么时候能有这么一天呢?我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上个月,弟弟来信说,母亲去世了,母亲病了好久,但她不让告诉我,说我身体不好,路途又远,回去折腾一次受不了。她在病中还时时念叨我,说我小时在家日子过得苦,吃的不好,穿的破烂,连个像样的生日也没过过。她老人家一直把心放在我身上,直到临终,她还呼唤着我的小名。母亲就是这样怀着爱我,疼我、想我的心情,背着我,悄悄地离开了人间,把她对我的爱,深深地带到了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