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伤痕惋语(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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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张照片

文/王继诚

我有一张褪色的照片,至今已近二十年了。这张照片确是“有碍观瞻”。棉衣裤很不合体,一顶长毛狗皮帽儿,压在干瘦的小脸上。摄影技术极差,本来就不白的面孔,更显得黑。那双一本正经的眼,极无生气。

那还是1968年的初冬,风华正茂的我,面对将要奔赴的“广阔天地”,很有些革命的浪漫感。母亲却整夜不睡。那些日子,她觉得时间出奇的快。走的那天,我起得很早。窗外还墨一样的黑,母亲忙着做早饭,行装整齐地放在地当中,几夜未睡,她两眼红肿。我有些惘然,感到从此将要失去什么最为宝贵的东西。我环顾家里的一切,觉得从此不再回来。母亲不断地叮嘱我,好几次声哑,急急地去洗脸,擦得十分用力。我说:“我走了。”她的泪是再也止不住了,且没有力量从她的坐处站起身来。邻居们死死地拉着我快走,走出好远,忽听身后唤我的乳名,母亲奔过来,失魂落魄,她紧紧地抓住我。我是永远也忘不了那张被极度痛苦所扭曲了的脸……光阴似箭,我来到祖国的北部边陲已两载有余。我想母亲也一定想我,就约了几个知青,跑到几十里外的一家照相馆,照了一张全身照,就是这张“其貌不扬”的小照。摄影技术极差,但毕竟是我的近照。我连夜寄了出去。后来我知道,母亲拿着这张照片哭得很悲哀,她说我瘦了,脸又黑,衣裤长长的,也不知道卷起来。她说穿的这样少,绝对抵不住零下四十度的风寒。她好几次忘记了手中的活计,呆呆的不动,好几次无缘由地失声痛哭。又过了几个月,我忽然收到一封加急电报,“母病危,速归”。我慌了,不知所措,同屋的一个知青,早几天也收到了一封电报,传来的是“母病故”的噩耗。另一个上海知青,因请探亲假,被连长点了名,说她“扎根边疆志不坚”,从此,她半疯半傻,好可怜。我怎么办?我不相信母亲会说谎,我清楚记得小时候因为撒谎,气得母亲脸色铁青的样子,那顿打,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几位兵团战友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找团长请假,天地良心,团长准了假我家不在街面上,要穿过三条连接着的胡同,邻居小鬼们见了我,有充足的时间跑去报信,我还没进第二条胡同,母亲便急急火火地奔出来,她一把抓住我,死死地盯住我看,忘却了身边的一切,一任泪水尽情地流。我看不出,母亲是悲还是喜,是醒还是梦,我看得出她并没有“病危”,这该是我记忆中的母亲的第一次“说谎”,她苍老得太多,再也挨不过日复一日的思子之情。

终于有一天,太阳转到了夺去母亲生命的那一刻,转到了夺去我最珍贵的母爱的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到命运之神是那样不可抗拒,那情形好惨。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吸进的似乎不是气,而是一支支利箭。不大分明的双眼,死死地盯住床边的儿女们,我们彻底地慌了,撕心裂肺的哭声又给母亲那苍白的脸上增加了一层绝望的痛苦。我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分担哪怕是一点点的痛苦,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咽气。她至死没能说出一句话来。看得出,她是尽了巨大的努力,以便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说出必须留给后人的嘱托。

几天以后,我捧着母亲的骨灰,来到了一片墓地,我的姥姥葬在这里,野草没膝,使人望而生畏。这条路我一点也不陌生,小时候母亲几乎每年都要带我到这里,她蹲在姥姥的坟前,慢慢烧化着纸锭,双眼噙满了泪,喃喃地低语着。那时我还不知道母亲六岁时就已卖作童养媳,姥姥卖女葬夫,不得已而为之。母亲能得到多少母爱呢?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就已深深地打下任人驱使、奴役的烙印,看着别人的孩子穿衣、上学,享受母爱,她辛酸落泪,而又无法改变世道强加给她的不公平的现实,她仍旧走着父辈所走过的路。在生她、养她、奴役她的这块古老而又贫穷的土地上,她默默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寒暑春秋。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格外珍惜那一点点的母爱。那时母亲站在墓前,总是久久不忍离去,后来我知道,姥姥正是为了赎回作童养媳的女儿才早殇的。姥姥拼命劳作,打短工、做奶娘、沿路乞讨,干尽人间最悲苦的工作。现在我的母亲也将永远留在这片墓地里,陪伴她孤独多年的母亲。

我把骨灰放在姥姥墓旁,摆好几碟她生前最喜吃的饭菜,点燃了纸锭,烟色幽蓝,冉冉上升,融化在湛蓝的天空里。我像当年的母亲一样,喃喃地低语着,这世界若果真有灵魂,她也该享受到在人间绝少享受的母爱了。

母亲的遗物少得可怜,除去四季常用的衣物外,便一无所有了。然而,在这有限的遗物中,我却意外地发现了这张几乎被我忘却的照片,它保存得竟是那样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