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成章
打动着大地感情的黄河啊。
古老的巨石般的传说,在它的河心浮沉、翻滚。
它崭新的大浪般的故事飞溅到岸上,岸上立即是一片密匝匝的激动的坑子。
黄河,载着这些传说和故事,在秦晋高原的崇山峻岭中,飞泻,旋流,跌宕。它以一刻也不肯安分的进取的波涛,宣泄着力量和气概。它以辉煌得近似梦幻的粗重线条,画一河虎威,画一河龙啸,画一河卡车和摩托车的狂放,浩浩荡荡浩浩荡荡地汹涌而去盘旋于黄河上空的鹰,也像黄河一般威猛而剽悍。它的心灵蓄满了野性。它一翅扇下去可以扇断牛腰。此刻,它吱咾咾锐叫一声,俯冲而下,向着滚滚洪波中的一个发现。
但它没有成功。一片血肉都没有猎到。飞离的时候,簸箕样的翅膀扇着懊恼,铁钳般的利爪格格作响。它还要回来。
猎物机警地避开了它。
他没有死,他还有着呼吸,尽管那呼吸是微弱的,疲惫不堪的。
惊涛拍岸拍云拍天,拍出一缕闪光而苦涩的记忆……两年前,在一个凄清的烂摊子上,像崛起一座金塔,挺立起一个血气方刚的后生。
“厂长厂长,领着大伙儿改革,你有这个胆量么?”人们问。
他笑而不语。
但有人替他做了回答:
“他吗,胆上早就抹了老虎油啦!”
一点儿不假。改革的霹雷闪电震荡了工厂的每一个角落。连子弟学校的孩子们也都感到了他已上任。一堆又一堆生了锈又在其间长出杂草的问题,被和着叹息声熔炼后又淬了火,变成了锃亮而有序的奋发转动的力量。与左近陕北山川丰收的庄稼相辉映,年产值翻了一番。厂子从此摘了亏损的帽子。
多么轻松!仿佛随口哼了几句信天游不啊!人们说,年轻厂长为此而洒下的心血汗水,如果用它和洋灰拌浆,可以盖一座楼了现实从来都是严峻的。他的上台和他的改革措施,不知触动了这古老土地上的哪根神经,嫉恨,责难,诬陷,像乱石一样,摸不清头脑地一齐向他砸来。
连一些领导也掺和进来了,而且手法更加卑劣“一个人干事,五个人告状。上级又派来十个人调查,唉!”好心的老师傅摇摇头。
虽然如此,他却乐观而坚定,不曾退却。他的心头鼓荡着一种崇高的使命感。
但到后来,他也真够困难、真够狼狈的。他像步人大林莽,面前是数不清的带刺的横枝斜丫,脚下是纵横交错的绊腿的葛蔓藤萝,举步维艰。
啊啊生活!你美丽得教人发疯、艰辛得使人想哭的生活啊如果不是这样,他摇着的小船是不会翻沉的。
如果不是这样,他即使是掉人黄河,也会很快搏击出去的。
然而,他现在只能随着黄河的浪涛无力地漂流了。他实在太累太累了,似乎正需要躺在这黄汤泥水制成的被褥上,安息安息。任浪涛把他举起来又摔下去。任洪水呛着他的呼吸道和食管。他好像看见过一只鹰曾经飞来企图啄食他的血肉,又好像什么都未曾看见,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然而,那鹰却真真切切地再次俯冲下来。看得见巨大的翅膀。看得见肋下的白羽和喙上的锐钩。而这些都只是倏忽一闪,随之出现的是一个强大的冲击波,只见身边的黄水被冲击得倒流而去,激起一个水柱。
他一阵晕眩。便又抖擞了精神。他,拼搏在浪涛间,像一声激越的呼号接着感到火辣辣的痛,感到被撕扯起来。
如果日后还可以享受到生的欢乐,他的日记本上将是这样的记载:
像钢刀般扎入大腿的,是鹰的凌厉的爪子。
大腿像被机器的轮带卷进去了,这难以抗拒的拉力他,这救活过一个厂子的他,这老虎油在胆上磳出响声冒出烈焰的他,这在此刻更懂得了生活的魅力和更渴望着战斗到底永不服输的他,翻身仰坐起来,抓住了鹰的翅膀。
一边是鹰的眼睛,一边是人的眼睛。
两束寒光对峙着。
寒光相撞,发出了金属断裂的声音鹰气势汹汹,爪子搅得他的大腿血肉模糊,利喙啄伤了他的头脸和胸脯。
他反击而上,撕下鹰的一撮羽毛,上面带着一块温热的皮肉……啊啊黄河!黄河!黄河!一旋十米远的,是它的波澜;凌空如炮弹炸开的,是它的浪涛;隆隆震响着如山塌如崖断的,是它的吼声。
没有薄云般的哀愁。
没有应景的欢笑。
有的,全然是牵骨动髓淋漓尽致的大痛大乐岸边——山闪过,崖闪过,岭上的树木闪过。它们都被这情景激动着:一个人和一只鹰撕拼在黄河上,黄河上滚荡着一个悲壮的有生命的浪涛结局啊,谁有幸看见了滚滚洪流中,驰来一个鸣响的亮点,像从遥远的《黄河大合唱》的高亢旋律中,滑出一个颤动的音符,飞飘而来。
快艇!那是赶来搭救年轻厂长的焦灼的快艇啊看见厂长时,只见他遍体鳞伤,一手攥着鹰的一只爪子;凭着民族的希冀和时代的意志,他的双臂暴起丘陵般的肌肉疙瘩,噌地一声,竟把那鹰撕成了血糊糊的两半……在那一撕间,整个天空为之一亮凡看见那光亮的人,眼里都噙着奋进的泪花了啊,打动着大地感情的黄河啊古老的巨石般的传说,在它的河心浮沉、翻滚。
它崭新的大浪般的故事飞溅到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