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平凹
天很高,没有云,没有雾,连一丝浮尘也没有,晴晴朗朗的是一个巨大的空白呢。无遮无掩的太阳,笨重地,迟缓地,从东天滚向西天,任何的存在,飞在空中的,爬在地上的,甚至一棵骆驼草,一个卵石,想要看它,它什么却也不让看清。看清的只是自己的阴暗,那脚下的乍长乍短的影子。几千年了,上万年了,沙砾漫延,似乎在这里验证着一个命题:一粒沙粒的生存,只能归宿于沙的丰富,沙的丰富却使其归以一统,单纯得完全荒漠了。于是,风是最百无聊赖,它日日夜夜地走过来,走过去,再走过来;这里到底是多大的幅员和面积,它丈量着;它不说,鸟儿不知道,人更不知道。
一条无名河,在匆匆忙忙地流。它从雪山上下来,它将在沙漠上消失,它是一个悲壮的灵魂,走不到大海,就被渴死了。但它从这里流过,寻着它的出路,身后,一个大西北的走廊便形成了,祁连山,贺兰山,走廊的南北二壁,颜色竟是银灰,没有石头、树木,几乎连一根草也不长,白花花的,像横野的尸骨。越往深处,深处越是神秘,沙的颜色白得像烧过的灰,山岭便变形变态,峁,梁,崖,岫,壑洼,沟岔,没有了完整的形象,像是消融中的雪堆,却是红的,又从上至下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棱角,犹如冲天的火焰,突然地一个力的凝固,永远保留在那里了。而子夜里升起了月亮,冷冷的上弦,一个残留半边的括号,使你百思不解这里曾出现过什么巨大的事变,而又计算过一种什么样的古老的算术当太阳把一个大圆停在天边,欲去却还未去,那整个沙原寂山就被腐蚀了一层锈红。一切都是无言的,骆驼默默行走,沙鼠悄悄扒洞,苍蝇也丧失了嗡嗡的功能,于无声处去舔血。沙蒿,红沙菜,金刚草,那裹在一片尖刺中的一颗一颗沙粒般的叶子,是戈壁沙漠的绿,更是一切草食动物的生命的追逐。一群羊从远远的地方涌过来,散着一个扇形,牧羊人就在扇后,威严得像驾驶着一辆大车,而紧紧牵拉着数十条缰绳。其实,最孤独的是牧羊人了,他已经坐在一个沙包上,沉寂得像一尊雕塑了。这里是离太阳近的地方,他的肤色赤黑得像发着油腻的石头,眼睛却老睁不大,深深地陷进去,正看着一只马蛇子翘着长长的尾巴,影子一般地在卵石和蓬草里窜行。
倏忽风就起身了,先是温温柔柔地托一根羽毛,忽上忽下的袅袅,再就吹一片云来,才一出现,大颗大颗的冰雹夹杂在雨点里就下来了。冰雹砸在沙里是一个坑儿,雨点落下去,沙并不湿,却蹿起一股烟尘来。流沙在瞬息中或聚或散,骆驼草却巩固了地盘,碗大的一个丘包,像是一个一个偌大的蘑菇,又像是一些分布均匀的铆钉,因为是有了它们,这荒漠的地表才没有被揭了去吗?生命的坚强,启示了电线杆的忠诚;它们说尽了人的话语,却没一句是它们的,一年,二年,十年,二十年,始终在列队站着。
再往西去,再往西去,蜃市偶尔就要出现:楼,台,亭,阁、花坛,鱼塘,还有驼群马队,万千人物……眨眼却没有了。这里曾经是唐朝花雨丝绸之通道吗?这里曾经是刀光剑影杀声吞云的古战场吗?眼前只是白沙,白沙,还是白沙。沙的形成真的是卵石成千上万年在风里碰撞的结果,这该是多么伟大的艺术,似乎宇宙的变迁,生命的进化,在这里是一幕放慢了的镜头,那一个世纪如果缩短为一个生命的单元,石头的碰撞为细沙,会是一首何等雄壮的七音俱发的音乐啊这个时候,一辆列车从地平线上开来。沙原之大,其迅行疾驰。看上去只能算是蠕蠕爬动。通过道班站,一个小小的三间房子;五个站上的人,一条样子像狼的狗,都站出来。一天一趟的火车,带来了运动,也将生命的活力同时注射在他们的身上了吗?脸上都是笑笑的。列车走过了,轰轰的钢铁的震响慢慢消失,留下的又是那万籁的一个静,又是那屋后一排七棵用食水浇灌起来的白杨。还有一柱直直的孤烟;他们该吃晚饭了。列车继续往前走,车上坐满了西行的旅客,他们兴致特别高,一边吃着从沿途车站买来的西瓜,一边谈论着戈壁沙漠这么缺水,却出奇地能长这种仙物,且脆极,甜极,那西瓜长在戈壁沙漠,是这白沙卵石中不枯不溢的立体的泉吗?他们谈论着远处奔跑的一只黄羊,羡慕那是多么得意的精灵,它奔跑着,时不时就要将身子往空中一跃,作一个弓的形状,它是在为自己的自由而激动得发狂吗?他们有的在作起诗:“啊,到了这儿,才知道了祖国之大!”有的则油画写生了,感叹着这里该是产生东山魁夷风景画风格的妙地。但是,一个奇异的神秘的景象就出现了:铁路的北边,一片几十亩地的乱坟墓,一个坟墓,一个卵石的堆积;几千个卵石堆积的坟墓,横横竖竖,竖竖横横。睡眠在这里的是些什么人呢?什么人又是什么时候睡眠在这里?他们不知道。他们没有看见一块墓碑,没有看见一丘砖砌起的坟台,更没有松柏,更没有花圈。他们猜想着,是当年长征路经这里的江西红军?是曾经进军新疆,沙漠剿匪的战士?或者是修筑这条铁路的民工?或者是那开发金川镍矿的工人?他们一起趴在车窗口,互相看着,一句话却也不能出唇,一下子感到了在这个地方,是来不得半点矫饰和轻浮的;这里曾经经历过同别的地方一样的人为的浩劫,灾难,贫困,又比别的地方更多了一种大自然的凶恶和狠毒,生命在这里得到了价值的真正的体验。戈壁沙漠的干旱使这些坟墓完整无缺地保存了下来,戈壁沙漠的荒寂却使这些坟墓的一切消息都封闭了。多亏了这条铁路通过这里,而使所有路过的老少男女发现了这一片无名无姓的坟墓!坟墓是坟墓的纪念碑吗?活着的人是死去的人的墓志铭吗?列车在戈壁沙漠的深处一步一步推进,车上的人都在默默地说:
永远要记着那些为了征服戈壁沙漠而牺牲的和仍有可能牺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