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苗苗
十三年前我师范毕业,分配在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县城离家三十多里路,不能每天回家,就住学校的单身宿舍。想着父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日晒雨淋,泥土里刨得的粮食换的钱,都给我们兄妹五个交了学费,90年代了,舍不得穿一件新衣,买不起一台黑白的电视机。我把每月总共一百一十三块半的薪水分成两份,八十元交给父母亲,三十三块半留给自己作生活费。好在学校里有食堂,如果不求吃好,吃饱饭总是没有问题的。日子虽然清苦了些,但是学校背靠村庄,面临小河,校园里绿树成荫,花草茂盛,环境宜人。尤其是晚上,校园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在宿舍里看看书写写日记,或是到河边走走,看看夕阳晚炊,日子,过得悠闲而舒心。
昔日的同学和村里的乡亲偶尔来县城办事,总忘不了到学校来走走。三表叔也常来,每次他都说说花妹。花妹是他最小的女儿,我小时候的同班同学,初三中考后我去外地读了师范,她又连续两年参加中考,都没有考取,因为实在受不了毕业班那种紧张的学习,不读了。三表叔家境比较好,几个儿子个个身强力壮,责任田的农活当然不在话下,就在家里开了个烟酒店。三表叔说不读就不读吧,回来也是个帮手,不能干农活还能在家看看店。在那个人们去乡里的供销社来回也要三个钟头的年代,三表叔家的店也确实红火了两年,光看他家那当时在村里很稀罕的四间青砖红瓦房,就够人们羡慕的了。花妹坐在店里,穿着光鲜的衣服,从售货的窗口露出的脸也似乎比以前白了很多。但后来这店就越来越不景气,人们买东西,都喜欢到县城,最不济也要去乡里的集市,因为集市里超市开了好几家,就是不逢集的日子,也能买到称心的东西。店里有时几天都不开张,用不着专人在那里看着了。可是没有摸过锄头,田里的活干不来,花妹在家难免胡思乱想,这就成了三表叔的心病。三表叔说,你看能在学校里给花妹找个临时工干干也行啊!当然,我不会给花妹找临时工干的——我哪有这份能力呢?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考学校吧,这我能帮上忙,再说,花妹曾经连续读过几年初三,虽说丢下两年多,基础应该还是有的。
花妹住进我的宿舍,是那年的四月份,三表叔说,花妹就交给你了,将来要是能有个出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恩德。二十岁的我感觉到了肩头重重的——一种被人信任和看重的责任感和自豪感。我托人在一所职业中学给她报上了名,找来初三的课本和复习资料,制订了学习计划,我们一起开始了紧张的复习。我上班的时候,花妹一个人在我的宿舍里复习,下了班,我去食堂买来饭,有时还要请食堂的师傅给她单独做点好吃的加强营养。晚上,我们一起到校园里,或是去河边,把她白天遇到的难题我们一起研究,需要记忆的内容,我提给她背诵。虽然三表叔有时也送点吃的来,但乡里乡亲的,我怎能总收他的东西呢?父母告诉我,吃亏是福,好人总会有好报的。从四月份到六月份中考前那段时间,我几乎没给父母钱。花妹说,再考不上学校,最对不起的人是我,所以,花妹也学得特别用功。苍天不负有心人,接到扬州农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花妹喜极而泣,我也流下了激动的泪水,肩头的重担终于卸了下来。花妹临去扬州读书之前,三表叔放了长长的一挂鞭炮,请我去他家吃饭,千恩万谢,说得我脸红,几乎喝醉了酒。
花妹每次从扬州回来,几乎都是先到我的学校,然后我们骑一辆自行车回家。出现在我面前的花妹打扮越来越时髦,大城市生活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越来越多的痕迹,依然如学生的我渐渐地有些相形见绌。花妹读书的最后一年,在县城里谈了个男朋友,是有工作有房子的独子,她不再来我这里。毕业的时候,她经过努力,分进了县城的农业局,不久就结了婚。
我也结婚了,老公是同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也是曾和我、花妹同班七年的同学。老公的父母是种了一辈子田老实巴交的农民,含辛茹苦地供儿子读完了大学,在我们结婚的时候就再也拿不出一分钱。我们也就无法张口向我们的父母要钱,凭着我的一点积蓄,又借了一点钱,买了简单的日常用具,学校的单身宿舍成了我的家。
一年后儿子的到来,给我增添了无数的欢乐。然而,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宿舍却再也容纳不下我们一家三口人的吃住了。买房,成了我当时的最大心愿。省吃俭用了几年,离买新房还差的很远,即使是买二手房也得借一些才行。亲朋家里能借的都借过了,还差两千元,我想到了花妹。找到了花妹的办公室,她说:行,你明天来拿吧。第二天再去,她说:唉呀对不起,忘了,明天吧。明天再去,花妹不在,同室的人忿忿地说:你别等了,人家说不知你猴年马月才能还,看你来了躲出去了,什么狗屁朋友!我尴尬地笑,对那忿忿不平的同室说,噢,也许她也有难处。
从那间办公室出来的那一刻,被人嘲弄和轻蔑的感觉让我热泪盈眶,想到当年三表叔和花妹的千恩万谢,我像世人常说的那样对自己说:良心——良心值多少钱后来我终究买了那房,欠下的钱也早已还清。当年的事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但我再没追究过良心的价值,只是依然固执地凭着良心教书,凭着良心生活——感觉,依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