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玉明
当青春正在残酷地步步舍我远去,我也渐渐领悟到,只有人的精神才能穿越过去、现在和未来。
生命原是一个恩赐,而死亡则是必须独自去走完的旅程。
世上一切都可以作假,唯有死,才是真。谁都要向这个终极真实报到,不同的只是或早或晚。
人,就是在这生与死,有与无之间。
有的人,”生“了一生不知何为生;因为他只有”遗忘“,没有回忆。有的人,哪怕在一夜之间,也会经历全部的”死“和全部的”生“。
多少人,生存着而无生命。多么可怕,没有生命却生存着,犹如一具木乃伊。
我相信生命之后仍有生命,那就是精神。
狄德罗解释人的生命,就是从开始思想时起,到此刻为止的自我意识;而自我意识又是建立在对自己的行动的记忆上面。他比喻说:有生命的人就像一架有感觉和记忆的钢琴,我们的感官就是键盘,我们周围的自然(包括社会)弹它,它自己也常常弹自己。
自我当上了记者,我这架钢琴就不断被周围的”人“弹着,不断输入信息,琴键也在不断作出反应。年岁增长后,我渐渐开始热衷于自己弹自己。
人的肉体脆如薄冰,往往经不起小到看不见的细菌的侵袭,受不住大脑中一条极微细的血管的破裂。心脏受不了仅几秒钟的梗塞,心稍有停息,人便不复存在。
我是个曾二度与死神匆匆握手又”拜拜“的幸存者。6年前,我曾因突发心脏病而在飞机上休克,与我同行的作家罗达成、赵丽宏事后告诉我,我人还在天上飞,地上的救护车和抢救医生已早早候在机场上了。可我却还清晰地记住一些感觉,胸口剧烈的疼痛后,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疼痛已不再存在,一切都不再存在。一片耀眼的白光出现在眼前,亮得叫我的目光穿不透它。我的手被一个酷似敦煌壁画中凌空翔舞的白色”飞人“牵引着,我跟着她飘呀飘,我总想看看她那张美丽的脸,但她始终没有回过头,我只感到自己轻飘飘的没有了躯体……有了这种濒临死亡的体验后,我变了很多,我似乎变得更宽容,更真实,好像也更傻了。
与自己的躯体相比,我更意识到自己的精神。重要的是精神,而不是躯壳。
我珍视自己生命的同时,更要以爱心去关怀他(她)人的生命。
我因爱而有生命。我不愿没有生命却生存着。
生命中有两样东西是激动人心的:春天和梦。
没有春天的生命是死气沉沉的,没有朝气的;没有梦的人生则是干巴的,枯燥的。
云雀、白天鹅和野兔只有一个春天:自然界的春天。
人则有两个春天:春天里的春天和秋天里的春天。
生命中秋天里的春天好像是从四十岁开始的。
我不是人体生理学家。我得出上述结论并不是由理论上推算出来的,而是根据我自己的切身体验和感官知觉。我的感官是这样告诉我的。
生命第一个春天是幼稚的,肤浅的,如果它像白桦树叶有颜色,那必定是一种翠绿,嫩绿。
第二个春天,即秋天里的春天,则是成熟的、深沉的。如果它像枫树叶那样有颜色,那准是金黄色的,火红色的。
在我四十岁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去邮局领取我第一本书的样书,当我踩着满地黄叶,一阵金风夹带着一丝凉意,微微搅乱了雨后的斜阳,我心里不由一动,始觉有股春意在周遭弥漫。我知道,那是我的心理感觉的外射和移情的结果。我觉得我的生命——文学创作生命刚刚开始。
是的,我的生命第二个春天最主要的标志是我在从事文学创作。创作给我活力和朝气,就像少年体校的健美操曾使我的肌肉富有柔软的弹性。
自那年秋天以来,近四年我一共写了六本书,其中三本是与赵鑫珊先生合写的。这本《天上人间梦里》则是我的第七本书。
写作,是没有尽头的天梯,我命中注定要向天顶爬去……我是一个爱做梦的人。从我记事起,我就不曾有过不做梦的睡眠。对我来说,也许死亡就是一场无梦的再也醒不过来的长眠。
自1989年秋天以来,我把我做梦的地盘渐渐由报告文学扩大到了散文领域,也算是我追求生命第二个春天的一个标志。
年第5期《报告文学选刊》上登了一篇《我的小传》,也算是我的一幅”自画像“。
”地球上的生命起源纯属偶然。“仰望星空,我想:我来到人间,18岁拖着两条又黑又粗又长的辫子跨进了《文汇报》的门槛,作为一名文艺记者疲于奔命了18年,也属偶然。
”我天性爱幻想,冒险,好鸣不平。中学曾在少年体校当过女篮中锋。高中毕业又差一点成了一名女飞行员。只因体检医生说我内部器官不会平衡,这才改变了我的生命轨迹。直到1983年我调《文汇月刊》任艺术专栏编辑,我才开始自我发现:应当到报告文学中去追逐我昔日消失在蓝天里的梦,寻求另一种平衡。因为探索人的心灵,远比银翼刺破蓝天更富于幻想和冒险精神,而且还能满足我不平则鸣的冲动……“蓝天的梦是虚幻的。
只有人间的梦才是实的,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天上的梦归根到底要落脚到人间的梦里来——懂得这点,正是我生命第二个春天最主要的特征。
我这本书的全部全部重心和最后落脚点都是一个”人“字。
人字最简单,写起来只有左一画又一画,但写好它却是最难最难的。都说画鬼容易画人难。我这本集子的主题正是企图用散文的笔触力争把这个”人“字写好。
我爱欣赏中国山水画。在画面上,山、水、树和云彩……占了绝对大的空间,而人(比如弹古琴者或江边渔夫)所占的空间则很小很小,仿佛只有一个点。
我这本书的布局刚好同中国山水画的布局相反:人在画面上所占的比重是绝对的大,而山、水、树和云彩……则只是一个点。如果有山、水、树和云彩……出现,那也是为了衬托出我笔下的人,包括我自己。
我不喜欢没有人的大自然。没有人的大自然是空空如也的,虚设的。
如果我把我笔下人物的梦连同我自己的梦,以及我追求生命第二个春天的热情、真挚和执著一一传达给了亲爱的读者,我写这本书的主要目的便算达到了。
没有梦幻的人充其量只过一生;有梦幻的人则不仅仅过一生,尤其是当梦的颜色呈五彩缤纷的时候。
当有梦幻的人的生命终结的时候,他们的梦将会留存下来,长久地甚至永远地飘荡在天地人间,这就是他们的艺术创作,这就是他们的精神遗产。这样的人有着比一般人多得多的忧心和痛苦,也享有别人品尝不到的快乐和幸福。这样的人是值得羡慕和敬重的。我爱这样的生命。
我相信因爱而有生命。
我相信生命之后仍有生命,就是精神。
我相信只有人的精神才能穿越过去,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