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日落情缘(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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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夏

文/陈一凡

我合上《芳草》,向窗外望去。

窗外,草色很鲜,很浓,像有谁才替它们上过色似的。三五团飘残的柳絮搁在草尖上,显得分外洁白,轻柔。柳丝毵毵地挂着,尽管日日吹绵,依然绿得可爱。绿荫深处,衬和着活跃的莺声,那“果郭——”“果郭——”的小杜鹃,这些天也叫得更欢了。但你只能听到它叫,却不知它藏在哪儿,这鬼精灵真会躲出门去走走吧。在屋里熬够了暮春困人的燠暖之后,近来我爱在傍晚去郊外散散心。好在住所离郊区很近,三几步就跨到市梢,眼前就是一派乡村景色了。轻衫薄履,信步田头,把白天的尘嚣都撇在脑后,心头感到异样的轻松。刚才飘过的几滴毛毛雨,已经被返照收尽;微热的空气中带着几丝凉意,显得格外清爽。我解开胸纽,猛吸几口,这才觉察到初夏的来临。人到中年,对时令的变换显然不如年轻时那么敏感了。十多年前,我的眼睛还能捕捉住早春的第一撮柳芽、深秋的头一片落叶;可近年来,感官迟钝得像长了厚茧似的,直到新季节的脚步在身边徘徊很久以后,才在无意间蓦然发现:啊,春天来了,“又是一年芳草绿”!啊,夏天来了,“数声蝉嘒荡扶疏”!惊定之余,每每勾起阵阵沉思。

一缕无名的惆怅掠过心头,但立刻被清新的晚风吹走了。前村传来一群少年欢快的歌声:“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青春的旋律随风飘来,透过衣襟,灌满了我的肺腑。

我斜靠在一棵挂满蝴蝶花的老槐树上,静静地观赏着眼前的五月风光,像远处端坐不语的群山一样。这里原是一片平芜,三百年前,公子哥儿们常来此地调鹰放马,如今早已变成公社的菜田了。田里种满各色各样的瓜果蔬菜,有的刚刚吐苗,有的正在打朵,有的已经结果,可一色儿都是翠叶离坡。越过菜畦,向远处纵目,只见连村带郭,傍路沿川,尽是一簇簇葱茏的树木,一直伸向天际。望不断啊数不清!真是“绿遍山原”。

初夏是美的,那是有别于艳阳春的另一种美。如果说春天的美美在百卉争妍。那么初夏的美就美在万类竞绿。该用什么词来简括初夏的景色呢?“绿肥红瘦”?不,那写的是暮春花事;“绿暗红稀”——这才差不离!“绿”而“暗”,形容绿的浓重;“红”而“稀”,可见芳华渐渐褪了,但还不是绝无。在哪儿呢?我放眼向四周搜索,哎,找到了,田沟边那丛野蔷薇,不正星星点点地开着几朵小红花么?但那红色似乎很淡,淡得近乎寂寞,尤其是映衬在周遭的浓绿之中,更显得“晚花酣晕浅”。再看那绿,却是层层叠叠,无边无涯,绿得沉,绿得酣,绿得触目生凉,绿得照人如濯;一时凝望出神,仿佛整个天空都被染绿了呢。

沐浴在这片浓绿之中,思想的触须渐渐游动,游向生活的深处。绿,这不就是青春的颜色吗——我想。可是,为什么有人赞美生命常绿,有人却哀叹绿鬓易凋?哦,后一种人大概只是从生理角度去估量个人生命的长度。他们不懂得:红颜会消退,须发会斑白,思想却可以永葆青春,因为思想能从时代之树的根茎里不断地汲取水分,化合阳光,组成新的叶绿素。他们也不懂得:个人的生命可以溶入事业的大海,把渺小织进浩瀚,使短暂化为永恒。对于“青春不再”、“人生无常”之类的感喟,雷锋回答得最好:“人的生命是无限的”。这句富于革命哲理的豪语,在最精辟的意义上说出了人生的价值,补充并深化了歌德的名言——“生命之树常青”含蕴的真谛。你没见,去年姑娘们精心栽植的两行新柳,今年不已经在河沿盈盈学舞了么?瓜圃也没辜负人,那几排新种上的番茄秧,前天傍晚都在贪婪地吮吸社员们浇灌的氨水,发出“咕唧咕唧”的响声,此刻已在晚风中点头簸脑,摇曳生姿了。黄瓜秧长得更快,几条嫩瓞不久前还在叶底伸头探脑,怯生生地,今晚居然昂首挺肚,在架上打起秋千来了。社员们的心血和汗水渗进了幼苗,幼苗焕发出蓬勃的生机,日长夜大,吐叶开花,终于结出丰硕的瓜果,奉献给它们的主人。那么,瓜叶上流动的点点绿光是什么呢?那就是菜农的血液和汗珠在闪耀啊!菜农把点滴生命凝聚在瓜果上,那么栽秧的,做工的,教书的,画画的……他们的生命不也都可以物化吗?是的,从事各行各业劳动的人们,都能在各自的工作对象和成果上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续,它何尝枯萎,几曾凋谢只顾冥思默想,不觉暮色渐深,该回去了。归路上,我随手摘了一掬紫白相间的楝树花。俗话说:“楝树开花,眼皮要用钉耙扒”,这时节人是最好睡的,可今晚我怎么一点没有睡意呢?跨进房门,扭亮灯,在柔和的绿光下,我开始了业余的夜耕——用心和笔,直到群蛙倦鸣、万籁俱寂的时候。

今夜,我大概会做一个绿色的梦吧,比儿时看过《绿野仙踪》后做的梦更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