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绍炉
夏初时节,在母亲收获豌豆的地头,面对青青一堆豌豆的秸梗,母亲嘱我摘下那些成熟饱满的豆荚。
我席地而坐,青嫩的小草在臀部以下发出温柔的叹息,使我感到一种如坐棉毯的舒适。随手扯过一把豆秸来,这种蔓生的植物,在我的手里陈横出柔绵的相思状的裸体。根部以下已经淡黄,慢慢地,渐近黄泥土的颜色。往上渐渐地青绿,是那种年轻的娇绿与成熟的嫩黄相交的色状。秆上布满红黄黑紫交杂的斑纹,每间二寸的节梗上,便长出一片心形的蝶状的叶子,叶子的底部长出一支叶柄,仿佛从袖底伸出的一只素手,须状的触角就是那敏锐的手指,豌豆用它触摸世界,触摸泥土那粗壮的母体。这会儿我感觉它轻轻地触及我手和脚裸露的部分,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用一种情人般的温柔搔痒我的心,又像触摸它一个朴实无华的兄弟。豆荚就是从那心形的叶瓣的中心长出来的,那种相依的怀抱的姿势,是我们人子都曾从母亲的怀中接受的那种。那弯月形的豆荚,泛着晴天般抒情湛蓝的光,这豆荚成熟而饱满,握在手上有清凉的感觉,用指尖轻轻地摩挲,豆荚发出轻轻的、快活的叫声,又似有忍而又忍的窃笑,藏在守口如瓶的荚内。
双手用力的瞬间,豆荚与豆蔓分离,我听见一声惊呼,短促地掠过时光的罅隙,那是活的生命体被分离时喊痛的声音,那是成熟的婴儿体告别母亲的声音,既是痛惜又是希望——我闭上眼睛,让那一声惊呼尽量长久地留在耳际,仿佛看到了一个不可更改的残酷与事实:生老别离,谁也不可回避的事实。
在城市喧哗与嘈杂的农贸市场,我也看见沉默的豌豆荚躺在贩子们吆三喝四的吵闹声里,这些来自乡间的素衣女子,面对陌生世界的嘈杂与疯狂、静若闲云,既无悲哀,也无惊惶。但是谁在吃豌豆时想到过与豆子有关的藤蔓,想到过与豆荚相依的心形叶子以及从那叶片的心中抽出来的小小蒂把儿——每一片豆荚上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伤口,不能愈合的伤口,它从那里汲取母亲的滋养,汲取大地的芳泽。
我沉浸在豆荚与豆蔓散发出来的一种芳凉的青气中。劳作了半日,双手也沾满了这种作物的气味。其实这种味道在我童年时代就已非常熟悉。经过二十多年风雨的漂洗,它的味道一点儿也没变,就像这土地的颜色,也一点儿没变。我似乎觉得这世上也有一种叫永恒的东西,它不为时间的荒芜所窘迫,在漫长的期待后,仍然保有清晰如初的色状,清晰如初的感觉。
在故乡的地头,面对母亲用辛劳与汗水换来的收成,这一堆豌豆的秸梗,那弯弯饱满的豆荚,那珍藏于荚内的珍珠般圆润的豆粒,那几乎是粒粒汗珠凝聚而成的豆状晶体,我怀着十二分珍惜的心情,把每一片豆荚都摘入篮中,生怕造成失落的过错。偶尔有几片豆叶跌入篮中,也不挑剔,就让豆叶豆荚,相守而卧,在这初夏的晚夕,阳光如金的时辰。
想起入夏以来端上餐桌的第一碗豌豆汤,那是我亲手烧制的,尝一口,鲜香可口,妻子不住地夸我的好手艺。其实这味道的鲜美完全是豌豆的本质,再蹩脚的厨师也能把豌豆汤烧制得色味俱全。那青润可爱的豆珠儿,以凝固的雨珠的形状在纯白的瓷碗中若隐若现,几片剥离了软革的豆荚瓣儿,像几只青色的蚱蜢舟泛浮在油珠如沫的宁静湖面……粮食和蔬菜就是这样以它们特有的芳姿和美质向人类施展着诱惑。
在城里,我不得不时常怀念那些在乡间与母亲共度的好时光。想起童年的四月,当豌豆花尚未凋尽的时候,就成天想着拔豌豆秸,剥豌豆粒,喝豌豆汤的急切心情。而今,当我果然坐在温软舒适的草地上,坐在成堆的豆秸与豆荚之间,重温童年的旧梦时,侧耳细听着泥土与农作物的倾心交谈,心里升起一缕怎么也淡漠不了的豌豆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