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七百六十五年十月,时值深秋。是夜,浓雾弥漫。水雾国赤峡谷东侧靠近金耀国湘西的北海岸有一船队陆续停靠。
岸边守夜的是几个身穿深红铠甲的士兵和一个将军,几人脸上都露出欢欣的神色,但严明的军令还是让他们明白不得掉以轻心,连忙上前检查。第一艘船上走出一个身穿灰白布袍的老人,年纪看上去五旬有余,发须花白,但眼中却精芒电闪,显不是常人。
盘查的人多少有些漫不经心,那长官边跳上船边问:“这次的粮草怎么来得如此晚?负责押运粮草的陈副将呢?”
那老人忙答道:“这几日尤其是晚上北海浓雾弥漫,行船甚是艰难,所以耽搁了一些时候。陈副将在后一艘船上,听说是有些粮草浸到了水,正在呵斥手下呢。”
那将领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瞅了眼陆续靠岸的船,脸上露出欣然的神色,随即又叹道:“我火翎军骁勇善战,连日激战终攻破了赤峡谷。可赤峡谷一过,前有金耀兵,后有峡谷及水雾余孽掣肘,我们的粮草辎重补给成了大问题,士兵们都几天没吃饱过一顿了。钱将军这几日便说,若再无可想之法,恐非退兵不可。幸亏凌雾向将军提了这个好建议,趁着大雾天,由水路运送粮草,神不知鬼不觉的。”
老人连连点头。那将领也不再多说什么,走进船舱,将那盖在粮草上方的防水油布一把揭开。
蓦地,他的眼眸对上了一双双整齐排列,锐利如箭的眼睛。他唰地瞪大了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便要尖叫。可是他的声音还没发出来,就发现自己的喉头涌出大量鲜血,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前胸的铠甲,腰部的佩刀直至长靴……
老人面无表情地用那油布揭了揭刀上的血迹,挥手道:“走吧。记得隐在其他金耀士兵中间,既要助他们完成公子布下的任务,也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清楚了吗?”一船舱的人沉默而一致的点头,动作迅速毫不拖泥带水地鱼贯而出。
不片刻,黑压压地一批人,静默无声地从船上跳下,往那军队驻扎的深处而去。老人扫了一眼,眸中露出嗜血的光芒,终忍了下来,一个纵跃朝着反方向而去。
这个时候,钱程,火翎国此次的领兵元帅正在帐中与人商讨明日攻陷湘西城之法。忽听外头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白色的帐篷上隐约可见火光。
钱程心中一惊,忙与众人赶出去看。却见本该安静下来的帐营,此刻火光连连,杀声阵阵。他的脑中闪过第一个想法便是——袭营。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莫说湘西如今兵困马乏,根本不敢冒这个险来偷袭他们。更何况自己明明在帐营与湘西城之间布置了层层暗哨,如何会神不知鬼不觉就被人攻了进来。
正惊疑间,忽听身边有人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声。钱程惊骇地回头,发现自己的心腹幕僚项蒙背后中箭,两眼突出,竟是骇然地往后倒去,被一脸惊惶的凌雾扶在手里。
钱程只觉心中大惊过于了大痛,上前两步一把扶住他。项蒙睁着那双恐怖的眼,看看钱程,又看看凌雾,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似是想说什么。钱程惊痛地问:“纪舒(项蒙字),纪舒,你想同本将军说什么?”
“小……小……”项蒙看看钱程,又把目光不断扫向凌雾。凌雾眼泪流了满面,一把握住他颤抖的手,哽声道:“项先生安心去吧,我会小心保护元帅的。”
项蒙啊了一声,极度沙哑难听,却是一口气没提上来便断气了。那双眼还恐怖地睁着,眼里满是惊恐和愤恨,钱程黯然地闭起眼,用手将其合上。
“凌雾!”项蒙猛地站起身喝道,“传令三军将士不得慌乱逃跑,认识的人一队队组织起来,结伴而站。本将军要让混进来的这些枭小之辈,有路进,无路回。”
“是!”凌雾领命而去,却在转过身的一刹那露出淡淡的冷笑,俊秀犹带稚气的脸上满是不屑。
下完命令,身边的贴身侍卫围了过来团团护住他,钱程总算心定了一点,却忽然想道:刚刚自己身边明明都是护卫,那箭究竟是如何绕过人墙,射中项蒙的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营中的火光却不见熄灭只见炽烈,喊杀声更是此起彼伏。钱程心头又是惊又是惧,朝身边的人吼道:“凌参将呢?为何去了这么久还未回来?”
那些侍卫瑟缩了一下,显是没见过温文尔雅的儒将钱程发如此大的脾气。侍卫长王强正待上前回答,却忽觉前方火光大亮,随即如落雨般的箭石迎面而来。他耳听着几声尖叫,显是元帅身边侍卫已有人中招。他心中从未有过的大骇升起,扯开嗓子吼道:“敌军来袭了!保护元帅!保护元帅!”
钱程几乎是有些呆怔地看着那黑压压围来的士兵,青黑盔甲,手持长枪,眼眸晶亮嗜血。哪有兵困马乏,哪有疲兵弱旅之态?前方的骑兵一人一马,马脚上均裹着棉布,落地无声,火把是刚刚点起来的,响得劈里啪啦,似乎是为了特意告诉自己,你的死期到了。
忽地,他目光落到骑兵最后,步兵最前方的蓝衣少年身上。有些狼狈的骑马姿势,不知因何而皱起的眉头,被火光映红的俊秀脸庞,明明秀之美之以极,却偏偏淡漠而行,淡漠而喜,淡漠而怒。仿佛美则美矣,却不过是一副精美的画绢,了无生气。
是他!钱程瞳孔猛地一阵收缩,原本心如死灰的黯然中竟迸发出一阵强烈的恨意。这个害得他哥哥钱谦身败名裂,在家中郁郁而去的罪魁祸首;这个他出征前对着祖宗滴血明誓,无论如何都要取其首级的女神之子——金耀国年仅十八岁的少年丞相秦洛。
“元帅!快撤吧!”王强焦急的呼喊声立时惊醒了钱程,“元帅,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钱程也只是一忽而的恍神,就立刻恢复了理智。是啊!今夜大局已定,自己不逃岂非只能丧命于此?原来,这几个月来自己的险胜巧胜,都不过是他给自己布的陷阱。想不到啊!如此年轻,秀美若女子的少年,竟有如此忍心,如此心机。也难怪大哥当年会败在……
看着那渐渐变为万千黑点之一的少年身影,钱程长叹了一口气,逃亡而去。
话说那凌雾得了令后离开,轻松穿过火光烈焰处,难分敌我酣战中的士兵甚至根本没能发现他的踪迹。忽地,他眼前闪出一把长剑,银芒闪烁,快如闪电,巧如灵蛇。
凌雾低喝了一声,头往后仰,几乎成了九十度才堪堪避过那攻击。不等那剑撤回,凌雾就猛地直起身冲那人直扑过去,牢牢挂在他身上,笑道:“秦离,好久不见,想死你们了!”
只见那持剑的也是个与凌雾差不多大小的少年,眉目清澈,只是面上没什么笑容,年纪轻轻就绷着张脸,眼中却有几分笑意:“我随李叔而来的。公子的任务完成的如何?”
凌雾松开手得意地冲他眨眼,食指和拇指顶端相扣打了个圈,笑道:“自然没问题。不过,我想不通公子为何要放过钱程,赶尽杀绝不是更好吗?”
秦离白了他一眼:“你若能想通你便是公子了!”但看他一副极渴望知道的眼神,还是妥协道,“公子曾说过,火翎国如今以柳岑枫柳太傅为暗主,除却火翎皇帝君无痕,如还有人能与他抗衡,那便只有世代为帅的钱家。柳岑枫此人实力深不可测,与他正面敌对不如暗中削弱。”
“我明白了!”凌雾满脸惊叹地道,“柳岑枫与金耀对战胜多败少,而钱程钱谦却均属惨败。而且此次大战,听说柳岑枫就在湘西附近,若让钱程知其在此而不来相助自己,定然暗恨在心,到时就会对柳岑枫多有掣肘。况且,只要钱程仍在,那么作为太傅的柳岑枫就没有太多的领兵机会,毕竟君无痕就算再宠柳岑枫也不能不顾钱家的面子。对付钱程,自然比对付柳岑枫简单多了。公子此计一箭双雕,果然甚妙!”
秦离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想不到你小子在外历练一年,心思倒是灵活了不少。”顿了顿,又道,“公子说,今夜之后你就不用回火翎国了。就算那钱程不对你起疑,若被柳岑枫知道今夜之事,也必然会怀疑到你身上。所以……”
凌雾啊了一声,满脸说不出的欣喜兴奋:“所以说我可以回暗营,回公子和师父身边了?”随即又忧道:“可是,我花了一年时间好不容易取得钱程信任,如今一走,公子在火翎的心血岂非白费了。”
“不必担心,公子早在半年前便安排了你的替身在火翎朝堂之上。到时,你只需由夫人易容替下他就成了。”秦离微笑,忽地面色一暗,道:“有件事待要告诉你。秦夜他……死了。”
“什么?”凌雾惊叫了一声,待想清楚秦离在说什么,脸色猛地一阵惨白,竟连站立也不得。秦离忙扶住他:“秦雾,别这样。我知道你最重兄弟感情,可是……秦夜是为了保护公子而死的,也算死得其所,我们……”
凌雾,应该说秦雾眼中慢慢浮起了泪水,却连忙将脸埋在秦离颈上:“那日我走前,他还嘱咐我在火翎要多加小心。我还万分羡慕他能留在公子身边,为什么……为什么……是谁?究竟是谁杀了他?”
秦离眼中慢慢凝聚起森冷:“柳岑枫手下梅兰秋菊,黑白无常。”
“敌军来袭了!保护元帅!保护元帅!”惊惶的喊声从远处飘送来。秦离眼中一亮:“秦雾,公子和师父到了。”
秦雾却仍是在他肩上靠了一会才直起身擦干泪,脸上已挂起了平日的笑容:“我定会杀了柳岑枫手下那群走狗,替秦夜报仇!”
秦离赞赏地点了点头,两人冲着火光骤亮处纵跃而去。穿过惊惶失措的敌军人群,迎面而来的刀剑都被两人毫不在意地挡去,直到那阵列整齐的骑兵布在眼前,到那在马上坐得极其狼狈的少年身影映入眼中。
秦离和秦雾都笑了起来,只不过秦离是淡笑,而秦雾却是嚣张地大笑:“公子果然还是老样子,骑马的姿势难看死了,而且怎么教也教不会。也难为师父了,日日对着我们这几个学武的天纵奇才,回头再教公子,可让他头大了。”
秦离笑着唾了他一口,但看到那蓝衣少年微皱的眉,左右摇晃的身子还是忍不住想赞同秦雾的话。他们离、罗、鬼、雾、血、夜六刹本都是各国饱受战乱之苦的孤儿,因着伊修爱尔学堂特殊的招收方式得以过上安稳的生活。后又因六人各自所长而被选入修罗暗营,成为六刹之一,由风亦寒指导武功,公子亲自教授知识,再分别交给三星栽培。
直到那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个让全伊修大陆贵族平民甚至乞儿都趋之若鹜的伊修爱尔学堂竟是眼前这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一手创建的,而且那学堂不过是为了掩饰修罗暗营存在,并为其培养人才的表象。这个事实若传递开去,该是何等的惊人?
只不过,这些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六人颠沛流离了十几年,受尽屈辱痛苦,根本连自己原是哪个国家的人都忘了。是公子给了他们优渥的生活,丰富的人生,傲人的才智武功,以及情深意重的兄弟。只要一想到这些,修罗暗营中人就无一不愿效忠公子,甚至为其而死。只是暗营中除了三星六刹,人人只知公子其人,却不知究竟是谁。
“秦离快看!”秦雾兴奋的声音传来。秦离忙收回思绪抬头看去,只见那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中,一蓝衣少年手握锦旗立在马背上,当然若只他自己一人是绝对不可能站稳的。秦离只需想想,就能猜到师父此刻定然站在公子背后牢牢扶住他。
少年手中的锦旗挥动,锦旗上似有什么发光物体,只需火光照射到便金芒四射,即使远在几里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锦旗打了个圈又挥下,只见少年前方那黑压压一片的骑兵整齐地冲了出来,因为马的足底衬着棉花所以跑起来轻巧无声,唯觉诡异。
而本在营中厮杀的金耀士兵,一见那金光便迅速退了出去,或是隐匿黑暗中,或是在那骑兵面前晃过,胸前盔甲在火光下映出一道同样的金光,骑兵中立时便会有人将他们掩护进去,送至后方。
蓝衣少年脚下的马因为同伴都走了,晃了下,少年立刻一个趔趄差点跌下去,幸好被身后的青衣男子牢牢抱住。秦雾和秦离两人爆发出一阵大笑。
勉强站定后,少年也不停顿,向天空望了一眼,随即双手张开,从秦离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少年右手中指上套了个银指环,环上衔了几条银色的链子,仿若一面银帘,覆住他手面,又串到他手腕的链子上。秦离忍不住想,如此奇特的装饰,以前倒未在公子身上见过。
正想着,少年张开的双手猛地向前并拢。顿时那本在他身后的步兵有条不紊却迅速地掩了上来,极小部分人围在那少年四周,剩余的有的手持火把将那凌乱的营帐之地团团围住,有的则冲上来助骑兵砍杀余下的火翎士兵。
剩余的火翎士兵渐渐集中到了一起,虽已砍杀了近一夜,竟还有三四万人之多剩余。而且所剩于之人虽形容狼狈却面无惧色,且手中各拿着一个精巧的弓弩,不时有箭从内射出,几乎是射杀了一人,仍有余力穿透,危及第二人。
秦雾皱眉道:“看来这里所剩下的便是柳岑枫借予钱程的其麾下最精锐的三万弓弩手。听说他们人人随身携带小巧的弓弩,射程可达百米之远,百发百中。而且这三万弓弩手不仅善骑射,也善行军作战,是以平日即便混在普通士兵中也看不出来。”
秦离点头:“柳岑枫果非常人,这样惊人的战斗力,恐怕也就我们暗营的离罗军才能勉强与其抗衡了。只可惜人数太少,今日恐怕还是要全灭于此了。”
秦雾若有所思地道:“不知公子会如何决断呢?”